尹昭面向东方的旭日而坐。何时、杜子彬在他的右侧。夕、贺诀在他的左侧。
秦郁的座位在南。桃氏门下所有的人皆身着褐衣,手无寸铁,站在藻席外侧。
他们的对面是三列旗帜,即,代表齐国的临淄田氏的紫金旗、代表楚国的龙泉剑池的凤凰赤旗、代表魏国大梁的雀门正红朱雀旗。西向也飘着三列旗帜,赵悝应龙旗分红三分青,韩国邱子叔身着绿袍,燕国百里登腿裹皮靴,头戴毡帽。
鼓响三通,尹昭举起耳杯。
“诸君远道而来不易。”尹昭道,“今日论剑,尹某人保证一定公平公正,让剑道得以传承发扬,绝不以地主欺人,绝不以权威压人,绝不以势力轻人。”
田戊梁跟着高举耳杯:“听此三‘绝’,知尹公有气度,在下佩服。”他的紫袖落下,露出两条精瘦白净的手臂。他留着两抹胡子,说完话,胡子还在飞舞。
百里登抓起耳杯,还未等其他人说话,仰起脖子一口气饮尽:“尹公说的好!”
众人应和。
乐师奏乐。
歌舞偕作。
被安放到坐毡后,秦郁欠身,望向始终没有碰酒杯的左千和赵悝,神色复杂。
“左宗主,赵工师,看到你们不辞危险而来,我很愧疚。”秦郁道,“多谢。”
秦郁的眸中微微湿润。他先对左千行礼,礼毕,侧过身,再对右边的赵悝行礼。他的话音被歌舞淹没,唯左千和赵悝看见之后,举杯共饮。
秦郁也喝下杯中酒。
患难见真情。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田戊梁、百里登明显偏向于雀门,如此,态度不明朗的只剩下韩国的邱子叔。
邱子叔手里不停转着两个核桃,口中念念有词,眼神飘忽,似藏着巨大秘密。
秦郁听过其余几位名声,却从未与这位韩士有神交,他不知韩国为何派此人。
歌舞结束,进入正题。
尹昭清了清嗓子,说道:“诸君,去年,朱雀之火降临此地,将冶署烧为一片废墟,想必都听说过,然而,自称是桃氏正宗的秦先生,违逆天命,一意孤行,他将废剑重铸,铭饰青龙,却正是青龙开刃的那日,先王病入膏肓,梦见门窗漏水,妖兽横行,不久便离开了人世,是以,今日论剑事关九州安宁,请诸君慎重。”
“尹昭!”赵悝骤然站起,指着尹昭的鼻子,怒斥道,“行内之事,你摆兵士做什么?如今六国王室已达成联盟,若我等有异议,怎么,你还敢动武不成?!”
尹昭顿了顿。
“自然不敢。”
“说的好。”左千开口,“那就请尹公先把规矩讲清楚,如何论剑,是文是武,如何算赢,赢如何,输又如何,只有我们听过,觉得有道理,才敢评说一二。”
尹昭道:“好。”
一百座白玉承剑台被毕方军士抬来。
承剑台雕刻为虎的形态,虎头雕刻三横,虎背有纹路,两只虎爪紧扣剑器。
它们绕着六国剑师的席位摆成东西两道,东道为五十青龙,西道为五十斩风。
席间肃然。
“这五十剑,分别从去年中府与司空府各自承办的六千剑之中选出。”尹昭道,“他们是国邦用剑,是战士的剑,故而,胜与负,凭毕方军执剑劈砍决定。”
田戊梁道:“好!”
左千道:“不,过于粗浅。”
尹昭笑了笑。
“左宗主,不要着急。”杜子彬上前道,“这是魏国的私事,放在后场,尹公不以一家之言做定论,所以特意安排了前场,前场亦分朱雀青龙两个阵营,诸君若有宝剑在身,可以拿出来,选择一人执剑,与对方比剑,直至剑被砍断为止。”
杜子彬拍了拍手掌。
六对石剑钩被摆上。每对都是两只铜鼋,鼋头高举,口腔微张,只容得一剑。
“左宗主,如此可还符合你的心意?”杜子彬抚摸着龟背,微笑道,“不过有言在先,剑既然上了阵,无论它有多感人的故事,若是被斩断,尹公赔不起。”
“哈哈哈。”百里登大笑三声,“勇士若是输了剑,自当羞愧,怎敢索赔。”
当此时,秦郁发话。
“尹公,卫国孔舟曾有三剑,名含光、承影、宵练,你认为谁为首,谁为末?”
尹昭回道:“殷天子传下十三代的剑,说实话,怕是早锈了,三把都杀不死人,并非那魏黑卵的皮肉筋骨硬如金石,是来丹和自己过意不去,偏信孔舟。”
秦郁道:“先生曾说,天下利剑,并非能杀人的才是好剑,含光如时、承影如气、宵练如风,各有其制,似不会要人命,却也时时刻刻在要人命,尹公忘了。”
尹昭道:“你到底敢不敢比。”
“比。”左千道。
秦郁闭眼,长叹一口气。
“好,请左宗主上剑。”杜子彬道。
左千从龙泉剑系之中选出一把,专十接剑,大步走向场地正中的空剑钩。
龙泉之剑,长三尺半,空茎玉首,剑格为分铸卯焊,单脊弧锋,落成之时,表面错金,菱形纹路密布剑身宛如龙鳞,玉石排布为北斗星嵌入近锋处弧面。
“此剑乃宗主与秦先生在鄂城论剑所用,历经大小四十二次血祭,斩敌剑十六次,未曾败绩,楚王誉其与龙泉同宗,楚国江湖帮派悬金五万以求,宗主不授。”
专十举起龙泉示众,然后走到南边,把剑平齐地放入青龙阵营的鼋口之中。
百里登拍案而起。
何时道:“百里可愿献剑?”
百里登径直入场,竟是要亲自上阵打斗。他的剑是短茎式曲刃,以独特的方式系在背部,其剑锋朝上,其剑柄朝下,但见他怒目圆睁,一手从腰后抽出整剑。
其剑刃呈出两段弧线,剑身中部凸起圆柱形脊,而且带有血槽,后接着短茎。
外形如琵琶,是标准的燕系剑形。
百里登道:“此剑名为易南,随家父五出长城抵抗赵军,传至我辈手中,得三晋助燕伐齐,击退齐军于易水之南,重锻三百余次,斩敌剑五十三,未有败绩。”
百里把剑放在朱雀阵营的鼋口之中。
赵悝接着上阵,紧追百里登的脚步,将自己的佩剑放在青龙阵营第二个位置。
赵国短剑,柄首呈双环形,剑身较短,仅是茎长的三倍,精致小巧,重五锊。
“此剑名为萧萧,随我进出义渠营帐,历秦军铭文,后又得锻火于应龙,斩敌剑三十有,未有败绩,赵王曾嘉许其如马群之首,攻无不克,刺无不破。”
田戊梁原地拔剑,双手捧起:“尹公,此剑系临淄最高工艺,桑丘之役,秦国虹脊长剑折损万余,而我田氏与白宫联手为技击之士打造的锻剑只折损三千。”
秦郁看向田戊梁手中的剑。
剑名霁月,剑长三尺,宽二寸,剑身布满菱型花纹,剑首为兽纹嵌绿松石,剑茎三道箍,后两箍上约有三十余微型铭文,这意味着田氏不同寻常的贵族身份。
“田君,虹脊剑工序是我亲手设计,这里,我问你一句话。”秦郁道,“众所张知,秦国当时仅有五处冶铸点,便能达年产过三万的速度,技击剑可以么?”
田戊梁笑道:“尹公,秦国不过匹夫之勇,论剑道,根本与中原无话可说。”
秦郁道:“田君,迄今为止各国剑器中折损最少的正是秦河西军所用应龙剑。”
气氛一度冷寂。
技击军士躬身,从田戊梁手中接过霁月之剑,呈放在朱雀阵营的第二个位置。
尹昭笑了笑,解下腰佩的斩风,交给贺诀道:“不挑了,就是她,放上去吧。”
如是,六对剑钩已有五对有主,最后的一对孤立在赤红藻席中间,鼋口问天。
邱子叔仍转着他的两个核桃。
尹昭道:“邱先生,五路皆已出剑,唯你迟疑不决,怎么,韩有棠溪、墨曜、合伯之流派,名剑无数,你随意选出一把,恐怕都不会输于我等,莫耽误时间。”
邱子叔顿了顿,说道:“尹公,这回,我只带来了一剑,此剑,名为纵横。”
“什么。”何时突然问道。
“此剑名为纵横。”邱子叔道。
纵横之剑,纤薄如羽,韧度极高可弯曲半张不断裂,光鉴寒霜,灵气逼人。
这一刻,尹昭的神色微变,何时和杜子彬二人怔然,邱子叔的回答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
“纵横战无败绩,只因它自锻成,仅仅试过一次锋芒,彼时,郑地尸骸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啊。”邱子叔的眼中含起泪水,“杜先生,何先生,你们可还记得!”
杜子彬后退一步。
“老师的剑,为何会在你手里?”杜子彬道,“你们,你们把他如何了?!”
“看来尹公还没有把郑地发生的事情告诉二位,唉,郑老先生教你们纵横之道,是让你们广扎慧根,并非让你们为祸家乡!”邱子叔冷笑一声,振臂道,“众家听着,我赵国公子长容去岁回到新郑,重收空首布,改铸圜钱,锐意改革已取政绩,是雀门自己的人,一位名为‘云先生’的姑娘,她良心不安,向公子长容揭露了当年饥荒的真相,逝者已逝,可公子长容方才得知,在旧郑至今仍有十六个乡里的三万余名百姓背负着雀门的巨债,他们必须要世世代代做苦役,才能偿还当年为活命而借的那一点点粮食,幸而有桃氏门下的宁坊主,他……”
姒妤道:“宁婴?”
邱子叔暂停,对姒妤躬身行礼。
“姒相师,不错,正是宁郎。”
在桃氏铸剑的同时,宁婴通过云姬向想要收揽民心的公子长容自荐,将旧郑囤积的废铜烂铁重造为精美器物并通过晋郢商会的渠道运往四方,使当地百姓摆脱了向雀门偿债的厄运。
而尹昭为稳住全局,让星宫封锁了这个消息,所以直至今日,何时和杜子彬才知道,他们此生最得意的杰作已然被桃氏攻破,而朱雀神鸟现在左膀右臂尽失,唯剩齐国一根尾翼。
而尹昭为稳住全局,让星宫封锁了这个消息,所以直至今日,何时和杜子彬才知道,他们此生最得意的杰作已然被桃氏攻破,而朱雀神鸟现在左膀右臂尽失,唯剩齐国一根尾翼。
“这把纵横之剑,是郑老先生蹒跚下山,亲手交到公子府中的,你们知道么。”邱子叔再次看向何时和杜子彬,“公子让我向二位传一句话,‘念在韩魏是合纵联盟,念在郑老先生年事已高,姑且放尔等一命,但,尔等此生不得再踏入韩国一步’。”
杜子彬扑通一声跪下。
“老师!”
“起来罢,自你我相识,一切就回不去了。”何时咬了咬牙,拉杜子彬起身。
邱子叔举起纵横,放在青龙阵营之中,正面对着毐。毐凝视片刻,点了点头。
“先生。”姒妤笑道,“我猜,宁婴那个人,一定是为从云姬手中拿回禺强。”
秦郁道:“他也算是还完了红尘债。”
尹昭看着这一切,脸上狂妄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态度。
他本以为强权之下决无二言,却没有料到,桃氏的种子不仅撒进了九州的土壤,且还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起来。心底里,他仍无情地嘲笑着这些所谓的行家。
“好,邱先生已选阵营,那就开始论剑。”尹昭道,“倒正好是三家对三家。”
鼓声飞传。
高台之右,呈着魏国斩风、齐国霁月、燕国易南三剑;高台之左,呈着楚国龙泉、赵国萧萧、韩国纵横三剑。两边的剑光相对,剑士站在旁边,摩拳擦掌。
※※※※
秦郁与专十、赵悝、毐商量对策。
秦郁捏着大中小三枚石头,摆在左侧,又捏着大中小三片叶子,摆在右侧。
“三剑不分好坏,但必然有新旧之别,以下我说的话无意冒犯任何人,只是按照实际判断。”秦郁道,“想赢,我们不能与对方硬碰硬,我们必须扬长避短。”
易南(下)→萧萧(下)
霁月(中)→纵横(中)
斩风(上)→龙泉(上)
赵悝咳嗽了一声。
方才人前不能输阵,他才夸出海口,结果旁的没看出,倒是被秦郁一下识破。
“先生的意思是,更换我们的对阵顺序?”毐道,“就像齐国那位田将军。”
“对,就是早年间流传的故事。”秦郁道,“他们怎么赛马,我们怎么论剑。”
很快,桃氏变动了阵型。
易南(下)→纵横(中)
霁月(中)→龙泉(上)
斩风(上)→萧萧(下)
随之,秦郁又和每位剑士详细讲解了战术,尤其赵悝,秦郁让他击斩风的锋。
“斩风剑有蹊跷,能不败就已算立功,想赢不可能,请你替我完成一次试验。”
“好!我不信那邪!”赵悝道。
不时,三场对战来临。
咚,咚,咚。
三通鼓。
“开战!”
※※※※
电光火石,剑鸣刃哮。
贺诀轻盈如燕,脚尖轻点过十丈红毯,一步腾空,俯冲而去。赵悝看准锋芒,徒手刺去。“什么!”却在两锋相接的瞬间,赵悝瞳孔收缩,隐约感到一股吸引力从侧锋传来,手似被蛛网缠住,甩不开,挥不去。哐,斩风从萧萧的剑从劈过。
一瞬之间,对决结束。
“这是什么邪术!”
赵悝咬牙切齿,被拖回坐席。
却在首场结束之后,秦郁便不再观战,只低下头在桌案前作画。他刚刚完成了对斩风剑的又一次试验,音波共振的感觉还在,必须立刻记录下来,往下推算。
专十与技击之士的对决已开始。
那技击擅长于勾挑,一招一式似在使矛,前冲,左横,斜右挑,连贯无比,仿佛文人用笔。专十横眉冷对,一边举手吃招,一边挪转步伐,寻找攻破之处。
霁月为纯锻,长在近锋段。
而龙泉为复合剑,长在均衡。
“嚯!”专十迎住技击的一阵斜挑,大喝一声,反转过身体,以龙泉剑刃贴住霁月,脚下连逼三步。“呲……”两剑从剑锋摩擦到剑格,发出尖锐的嘶鸣。
金花迸射。
剑刃通红。
技击未及反应,惯性前冲,正遇上专十换手,驭龙泉剑从横向劈砍而来。
“什么!”田戊梁站了起来。
一条裂缝出现在未曾有败绩的霁月的身上,从中部的剑脊斜下延伸至剑刃。
铁片落如花瓣。
桃氏扳回一局。
“仅两局之间,便有两把当世名剑香消玉殒。”尹昭饮下一杯酒,徐徐品道。
“能在这样的盛会之中得遇对手,田某人不感到遗憾。”田戊梁亮声回答道。
百里登与毐的对决到来。
“看剑!”
百里登体重约两百斤,前冲之时,整座高台的木板都在震动,毐才迎一回,整个人被撞飞三步远,摔得鼻子流血,血从他的面具滴下,流进扎紧的衣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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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登体重约两百斤,前冲之时,整座高台的木板都在震动,毐才迎一回,整个人被撞飞三步远,摔得鼻子流血,血从他的面具滴下,流进扎紧的衣襟中。
易南剑与中原剑系和荆楚剑系大有不同,其剑柄之上装有丁字形的加重器,器内塞满石块,使剑身重心偏向主人,劈砍时有雷霆之势,刺击有破竹之效。
“领教。”
毐脱去上衣,甩在坐席。
百里登半蹲身体,握剑于身前。
“来!”但见纵横在毐的手中变幻形态,犹如水蛇一般左右游窜,上下试探。
百里登一记刺击,毐已用纵横劈砍过他的剑身两次,一次在上,一次在下。
百里登杵在原地,只见四张全是纵横的影子,令他目不暇接,手腕转得酸痛。
剑器碰撞,音若金铃。
毐的动作灵活多变,将纵横的韧性发挥到了极致,相比之下,易南剑虽然坚硬沉重,却经不起一个节点被反复朝不同方向击打,不时,易南剑和其主人百里登一样,变得疲劳而迟钝,正是这时,毐的影子重合为一体,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受剑!”
毐双手举剑,尽全身力气,朝易南剑剑身那处已被击打为赤红的破绽砍下去!
一声钝响。
百里登坐地,易南折为两截。
席间尽是惊叹。
“前场赢了!”
桃氏弟子欢呼。
※※※※
从三场赢两场的战绩看,青龙阵营赢得了前场的胜利。台下,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彩。“秦先生真乃神人!”“秦先生从未有败绩!”“秦先生的剑,无坚不摧!”
秦郁的心情仍不轻松,最重要的后场,即斩风与青龙的劈砍即将到来,可他仍还差一次试验才能确认击打磁石的位置和角度,他们绝对不能存有侥幸之心。
“秦先生。”
却在秦郁思考的时候,四面箭楼突然传出一阵金响,所有的欢呼喝彩停顿了。
何时说道:“我一个门外之人都知道,论剑得讲公平,而你,却凭阴谋取胜。”
秦郁回道:“论剑之前,雀门未曾规定双方不能更改次序,也就是说……”
“不守剑道该当如何。”尹昭不紧不慢,开口问道,“秦先生你说,怎么办。”
秦郁道:“雀门莫不是要耍赖。”
尹昭道:“借你的话说,那论剑之前,雀门也未曾规定双方可以更改次序。”
尹昭的语气坚定、平实并且沉稳,他并非要耍赖,而是要光明正大地收网。
他一局都不甘愿输。
碾压,就是要全部胜利,才能叫碾压,才能让天下人看到,挑战雀门的下场。
秦郁意识到辩解无用,苦笑了声,欠身起来,一把扫开桌案前的绿叶与石头。
“我不知道怎么办。”
“以命抵罪。”尹昭道。
瞬间,无人再敢喝彩。
东、北两面俱是一怔。
“以命抵罪!”尹昭笑道。
“绑了!”何时道。
众人惊骇。
毕方军士的脚步如暴风袭来。
赵、专、毐被揪出席位,绳索缚身。
众人这才清醒——他们是在六千魏国军队的重围中进行着这场空前的盛事
高台之下是早就布好的戈戟与弓。弩。
“尹公。”秦郁握紧腰际的剑,“你不要欺人太甚,否则在座各位不会答应。”
尹昭道:“好,那我允许你们再出一个人与斩风对决,一命抵三命,很划算。”
西边的血云渐渐朝武库的上方笼罩而来,清明的细雨如凉纱覆在人的面孔。
良久,何时清了清嗓子。
“青龙剑阵,可有异议?”
秦郁缄默。
“青龙剑阵,可有异议?”
左千摔去酒杯。
“青龙剑阵,可有……”
“且慢!”
正是何时喊到第三次的时候,从南边传出响亮的声音,一根拐杖点地而出。
“此剑,名为朏朏,系姒氏祖传,守护王畿的剑,姒妤愿以此剑迎战斩风。”
姒妤拔剑。
朏朏属中原剑系,长三尺,单脊直锋,剑身雕刻神兽白尾有鬣,铭文“解忧”。剑锋所指,有黄白之光汇聚,剑刃划过空气,声音似涓涓流水,能绕梁三日。
“姒妤,回来。”秦郁道。
“先生不能输。”姒妤道,“朏朏系赤金所铸,不受磁石干扰,可以一搏。”
“不值。”秦郁道。
确定磁石位置的最后一处试验点在剑格附近,也是剑术之中最难击中对方的部位,他不知道以姒妤的体力能不能全身而退。他的心被带刺的刃狠狠捅了进去。
“姒妤,这不是论剑,这是屠杀,你给我回来。”秦郁道,“莆监去拦住他。”
“先生,我必不负所望。”
姒妤回过身,示意阿莆退下,随后跪地对秦郁行了一个师徒之礼,毅然赴阵。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秦郁抓住桌案朝姒妤爬去,趴在藻席之上。
“秦先生,外人义悠斗胆说一句话。”义悠扶起秦郁,轻劝道,“姒相师是用性命换试验,先生如果漏听了斩风的剑音,没有算出破绽,他才是真正的不值。”
秦郁握紧拳头,含泪点了点头。
姒妤已走到贺诀的面前。
※※※※
“你姓贺,是宋国贺氏么?”姒妤的语气平和安宁,仿佛只是与对方话家常。
贺诀拱手道:“是。”
姒妤道:“久仰。”
姒妤阅人无数,洞若观火。方才的一次撞击,秦郁听出的是剑的破绽,而他听出的却是贺诀心里的隐疾,这次,他终于决定利用自己的长处达到自己的目的。
一个如白马般俊俏,如白玉般光洁的人,最怕的就是身上丑陋的烂疮被揭穿。
“姒相师。”贺诀先行礼,“尽管你有腿疾,但我仍尊重你,我会全力以赴。”
“那么你可知道,我的这条腿是如何负伤的吗。”姒妤微微笑道,“想听么。”
贺诀直起身,谦恭地等待。
“说来话长了,王上年轻的时候,曾经想在大梁附近的昊阳建造一座无雅宫,因那里有一座高山,日初云海之景无与伦比。”姒妤娓娓道来,“可……”
可那是万顷良田,是方圆十里百姓生活的依托,没有人愿意用良田换旱田。
司空府装糊涂,直接开始挖地基,谁料正挖到一半,人祸没发生,地底却忽然塌陷,露出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墓葬坑来。坑中有具棺椁,还有二十余把殉葬的剑器。一时间谣言漫天,百姓更不愿意配合,工程阻力极大,司空府的官员于是找到已小有名气的相剑师姒妤,想让姒妤给一个和缓的说法,安抚民心……
那是姒妤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他并没有和秦郁商量,走上郡衙的公堂,张口便道:“昔日殷天子藏剑之处,公子嗣若敢在上面盖房子,魏国半年内必倾覆。”
司空府官员道:“胡说!”
姒妤道:“我绝无虚言。”
他的腿便当堂被打断。
再过大半年,工程继续,引发百姓反抗械斗,官府强势镇压,又是另一回事。姒妤从没有后悔用自己的右腿换了昊阳大半年的安宁,至今,他仍然觉得骄傲。
“姒相师。”贺诀打断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些与贺某有何关联?”
“因为……那座墓地之中每一把剑器的铭文我都读过。墓的主人,姓贺,名阕,乃宋国贺氏的祖上,也就是你贺诀的先人。”姒妤道,“谁能想到,魏王刨开你的祖坟,在你家先人的尸骸之上寻欢作乐,你却还要在他身边,做一只狗。”
贺诀的手剧烈颤抖着。
他的隐疾,被姒妤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就像一朵最艳丽的花突然碾碎成泥。
他的理智崩溃。
“去死!”
贺诀骤然出剑。
姒妤闭上眼,连脚步都不曾挪动,只利用贺诀的愤怒,反手提剑,轻轻一触。
贺诀想杀他。
他却只想击打那处试验点。
空气中泛出清脆的一响。
剑过。
姒妤的胸膛被斩风刺穿。
朏朏坠落。
“姒相师!!!”桃氏众弟子扑上去,场面一度混乱,毕方军放箭警示。阿莆擦着泪,冒死把姒妤从藻席背了回来。凌乱的箭矢之中缓缓流淌着殷红的血河。
秦郁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一尺又三寸,午初之倾角。”
※※※※
“尹昭!一尺又三寸,午初之倾角,这便是斩风的破绽,你敢不敢比后场!”
秦郁从案前撑起身体,又被义悠按回去。他眼眶通红,声音中带着一丝血气。
尹昭道:“你说什么?”
“你用磁石,即便剑器不生锈,不出半年磁性也会自然衰退。到时候,斩风剑就是一堆触之即碎的废铁。”秦郁道,“你使这般阴险手段,有何颜面称胜?”
“尹公,既然秦先生说出斩风的破绽,那么按照论剑的规矩,你不可以回避。”邱子叔起身道,“否则,在座各位回国时,只会说魏国处事不公,以霸道欺人。”
尹昭侧过脸,问杜子彬道:“听清他们说什么了吗?怎么像是在狺狺狂吠。”
秦郁就要拔剑,被一只手按住。
“秦先生,我奉公乘之命护你张全。”义悠看着他,认真道,“我替你战。”
义悠的步伐极快,趁席间哄乱之际,他从东道五十青龙抽出一把,闪到西道。
剑光如电。
尹昭骤然清醒。
“拦他!”
“来不及了!”
剑影如午初的太阳落在斩风上,正是那一尺又三寸的位置,斩风被划开胸膛。
斩风剑体落下,如枯叶凋零。
“尹,尹公……”田戊梁失神道,“这不可能,秦郁,秦郁不可能推算出……”
桃氏众子弟叫不出声音,他们哑着嗓子,红着眼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转变。
面东的席位之中,唯有夕保持镇静。
“尹公,他赢了。”夕哑着嗓子,说道,“他所说的位置,正是磁石所在,这并非偶然,如果按照固定的方式劈砍,那么六千剑无一能幸免。全将被斩断。”
尹昭仰起脖子,张着嘴,一声长叹。
雨丝如细浪,春意阑珊。
“网破,鱼也得死。”
尹昭心中最后的宁静被搅浑,他回过神来,用略显疲惫的语气吩咐了一句话。
“何时。”
“属下在。”
“传信将军,杀光他们。”
※※※※
被血光吞噬的时刻,人已分不清什么是武器。毕方军血红的手,锋利的牙齿,毫不犹豫地将一张张脸孔撕碎。土壤染成红褐,鲜血无法凝固,阴霾散不开。
旗帜接连倒下。
桃氏数百人艰难挪动着。军士用斧子砍去各路车轮,官吏用鞭子、木棒互相殴打,百姓未及散去,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哭、孩子的叫喊混为一片。高台张围水泄不通,马被绳索乱缠着,箭矢横飞,武库附近是一片嗒嗒嗒张弓架弩的动静。
前去不能,后去不得。
秦郁把姒妤的身体抱在怀中,俯身安慰着,声音低沉温柔,似在哄孩子入睡。
正此时,一滴水落在他的睫毛上。
水珠晶莹剔透,不是血,是泪。
“先生!看天上!”阿莆喊道。
秦郁艰难地抬起头。
潇潇雨幕之中,千万束火矢从西边发来,划过他们的头顶,射向毕方军大营。
玄青的旗帜出现在原野尽头。
秦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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