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数以万石计的白锡,是雀门于中原十载的积累, 是尹昭在楚全部的筹码。
很快, 它们会化为灰烬。
“师兄, 赶尽杀绝的不是我, 若在垣郡,荆士师要的不是玉夔扳指, 而是合金工艺, 那么恐怕雀门早已洞悉此术。”秦郁回尹昭道, “是你自己烧死了自己。”
“莫说过往。”文泽嗟叹。
堂中, 高冠落在地面,红绿的丝绸不安摩擦。荷池与长廊传遍一个消息——白锡,可由灰锡炼成。宁婴但笑不语, 将长生黍摆去桥头,拉着南鸢又展示多遍。
白色的光亮照耀蒻阿河水, 包括晋郢商会在内,所有观望的船队簇拥而来。
南鸢问道:“宁坊主, 这长生黍如何制成?我们愿出资, 助秦先生普及此术。”
“不必, 咱还是好好修陵。”宁婴笑道, “秦郁在江河沿岸已布置十五六处桂舟,桃氏将在未来两月之内把炼制白锡之法传于民间, 不计资费,也不保留。”
南鸢道:“唉,好吧。”
“咚, 咚,咚”
鼓声在前堂传响,灯火摇曳。
宴会结束,众士鱼贯而出,每人都是面容油亮,一身惊汗,互相低头窃语。
“可,我们,还没结束。”
尹昭一掌扫开秦郁面前的炼丹炉。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秦郁道。
“我虽在楚国一败涂地,但,来之前的初衷依然不变。”尹昭说道,“秦郁,文泽,而今的强秦,不也曾经只是为天子牧马的部族么。雀门绝不会就此没落,我与诸国王公皆有往来,日后再次崛起,定问天子讨要封号,自立为君……”
文泽道:“你醉了,尹司空。”
“不,我没有。”
尹昭甩开前来扶自己的云姬,血手紧紧抓住木案,两丝凌乱的白发垂在鬓角。
“大争之世,桃氏肩负使命,怎能困在洛邑一辈子祈神弄鬼?我只不过是用这双染着血的手,替你们披荆斩棘,开出先河而已,你们唾骂我,我不在乎……”
尹昭抓起一把长生黍,洒在秦郁面前:“我倒是想长生两千年,去看一看,那个时候的天子,是姬氏还是尹氏,是你秦氏还是他文氏!秦郁,我写的邀约之信,发自肺腑,我若把雀门之主交于你,只求你为我的大业掌管冶制,如何?”
秦郁伸手取耳杯,酒水已经温凉,才刚触着唇舌,突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师兄啊,师兄……”
泪水盈满他的眼眶。
正当此时,一个小巧的身影匆匆赶来,钻到姒妤身边,正是六丫。六丫喘着气,贴耳道:“不好了,东街口传信,郑氏已闻讯,郢都令正带府衙官兵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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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妤神色不变,把石狐子叫到无人之处商量对策——尹昭果然还有最后一手
为防有人逆转局势,早在宴会之前,郑氏和上官府已经知会郢令,此宴规格违反礼制,为此,府衙的官兵提前集合,待决策从宫中传出,他们立即前来拿人。
“这回牵涉利益巨大,监狱绝不再是安全之地,如果被扣上异术的罪名,那么,所有拿惯白锡好处的人都将极尽手段坑害先生,先生会因此丧命。”姒妤道。
云影在二人脚下流动。
姒妤顿了一顿:“所以,我的建议是,现在就带着先生离开郢都,回云梦泽。”
“夜里只有北门能出人,我去安排。”
石狐子正要转身,明月穿出云层,银光洒在应龙剑,剑锋寒影掠过他的眼睛。
“不!姒大哥,不行!”
姒妤道:“为何?”
石狐子道:“兵法言,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方才与尹昭舞剑,我知他,他的玉剑碎裂,却仍有一支暗箭藏在心中。他定是在北门外纪山设了埋伏,就等我们出城逃命。”见姒妤略犹豫,石狐子咬一咬牙,喝道:“听我的!暂留!”
“石狐子!”姒妤道。
拐杖倏地落地,石狐子回过神时,姒妤手中的朏朏已经死抵在他的胸膛之前。
姒妤的手在颤抖。
“若出差池……”
“姒大哥,我记得,我的命是你捡的。”石狐子手握住剑刃,一寸寸的掰下。
“你想我死,只需给七日交代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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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狐子离开芰荷楼,回望紫烟笼罩的宴堂,堂中,秦郁的那袭白衣清亮出尘。
石狐子取出河西军徽章,令三名桃花士带去馆驿见秦使:“说我被困宴堂,让他速速去请典客同来,并知会上国柱府,若迟一步,将影响秦与楚的和睦。”
语罢,石狐子找到阿莆:“莆监,我人手实在不够,请你帮忙城北放竹飞子。”
两路安排妥当,石狐子清点十七位桃花卫,持弩挂剑,护一空车出北门而去。
云遮月,山谷如巨兽的口盆。
风过青檀林,传出乌鸦叫。
石狐子抬头,望了望两边的山丘,下马,令把草人和火把绑在马背,令一位桃花士领着车马过山谷。“此去定然是死,我会照顾你的妻小。”石狐子说道。
“是。”死士道。
马车扬着玄黑青龙旗,夜里乌茫茫,突然一阵冷风刮过,死士肩部中箭落地。
“我们走。”
石狐子领着其余十六人埋伏于林间,见青檀林中亮起一片火,百余褐衣人起身活动,其中二十个下山去检查中箭车马的情况,剩下的留在原地,熄灭火光。
石狐子追着烟尘悄悄接近,距离不到十丈之处,下令潜伏,十六人躲在树后。
山谷之中不久就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是中箭的死士被割去头颅之前发出的,须臾,月光再度亮起来,石狐子看见,那伙人就坐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说笑。
为首的,眼中发着凶狠绿光,双手缠皮革护臂,身披胸甲,是披着人皮的狼。
“果然,是你雇的佣兵。”石狐子暗道,“正好,景山和纪山,两回一起算。”
此时,山谷回音,佣兵队伍混乱。
“荆掌门,那车是空的!”
“什么?!”荆如风道。
石狐子抽出箭矢,踩住弩机弓干,拉弦上膛,在对准头目时,往左偏了半寸。
“记住别射死那头子,我要活捉他,回去好喝酒谈天。”石狐子令道,“放!”
八箭离弦。
“嗖,嗖,嗖……”
“什么人!”
夜幕之中,荆如风回过头,还未看清来者的面目,身边一片惨叫,倒下数人。
“给我杀!”荆如风直接拔出剑,并不取弓,只挥着剑挡开箭镞,领头冲锋。
石狐子瞳孔一锁:“再放!”
经改良之后,秦弩机的力量极大,三棱形箭镞也比佣兵所用两翼形飞得稳定,前八箭离弦,后排八箭紧接着发射,如此,轮番三次,佣兵已先折去二十余人。
“是你!”
近至交刃,荆如风大笑一声。
“荆士师!别来无恙!”石狐子道。
射完最后一组箭,石狐子下令弃弩用剑,血战片刻,十六人被佣兵围在中间。
荆如风三次与石狐子交刃,未占上风,绕着走到北侧,突然喝令道:“出击!”
“往南突围!”石狐子道。
三番被围,三番突破。
石狐子率桃花卫杀开血路,十六剑无不染血。荆如风砍死十人,一路穷追。
狂风卷过山岗,人影凌乱。
“石冶监,他们来了!”
“回马!”石狐子倾听震动,忽拉过缰绳,调转方向,面对身后的佣兵举剑。
“你小子疯……”荆如风道。
话音未完,荆如风揉了揉眼睛。
他看见,一支轻骑兵从石狐子身后冲出,扬尘三丈,仿佛从当空月宫中杀来。
“石冶监,我等奉冯庄主与亮石之命在此守备,今夜见到竹飞子,前来驰援!”
是龙泉剑池的人。
石狐子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如贝的牙齿。“杀。”他嘶哑着说道。
援军同仇敌忾,摧枯拉朽,全歼佣兵。
荆如风战至最后,剑刃起卷,胸甲尽裂。石狐子揉一揉手腕,挥剑与之决斗。二人难分高下,直从山坡扭滚而下,石狐子终占着年轻力大,将荆如风压在胯间。
一拳,血浆飞出。
“在垣郡,为先生。”
二拳,牙碎。
“在景山,为采苹姐。”
三拳,颌骨脱臼。
“在铜绿山,为净水师父。”
“在此,为死去的兄弟。”
昏天黑地,鸟飞兽走。
荆如风昏迷。
石狐子拆下荆如风的护臂,把他的身体挂在马背,谢过友人,返身回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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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城郊仍有万人赏月。
长戟却在蒻阿河边铸成一道铁墙。
郢令已到。
官兵驱散芰荷楼旁围观的人群。荷池前嘈杂混乱。杜子彬出门,迎郢令道:“妖术惑众,幸亏你赶到,否则不知出什么事。”郢令道:“这就进去拿人!”
姒妤和宁婴守在门前,握紧剑柄。
“石狐子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他的那几个桃花卫不是威风得很么。”宁婴道。
官兵摆开阵势,步步围紧。
突然,街口传来一声长报。
“郢令且慢!典客提人!”
紧接着,金铃错响,典客署的车马朝芰荷楼驶来,其后,跟着玄色的旗帜。
杜子彬和郢令愕然。
那是驻楚驿馆的秦国使者。秦使听说秦郁与石狐子被困于楚人的宴席之中,又涉及久久得不到解决的锡金问题,连夜更衣去请典客,领五十余衙吏赶来救人。
姒妤长舒一口气。
杜子彬行揖道:“几位,此宴是楚人的私宴,郢令正要责问其僭越逾矩之处。”
“是么!”
秦使走下马车,无视杜子彬的长篇大论,自己往阶前铺一张软毡,安然坐着。
“今夜,谁若想拿人,就踩着我,哦不,还有这杆秦王赐的玄旗,进去便是。”
宁婴笑道:“大使好气魄!”
郢令等人手足无措。
一夜的对峙。
宴堂,几点残灯飘忽,侍者已将大门合上,拉拢几面丝绸屏风,为三人私谈。
鸟兽的影子在堂间奔跑。
秦郁用手指扫动案前粉末:“再活两千年,或许天崩地裂,谁都认不得谁的尸骨,却只有剑的铭文不会消失,剑的软硬不会颠倒,谁短谁长,仍一目了然。”
尹昭一笑,抓过秦郁的腕,扯到眼前,目光中流出歆羡:“是啊,桃氏的剑。”
“当年,先生对世事不闻不问,一心求长生,全由我料理门中事务。”尹昭道,“春秋王公行祭,我安排,平日吃穿冷暖,我操持,甚至有时矿石不够,也是我奔走,尽管如此,先生行经祭台,看见染了一粒灰,仍要用嫌弃的眼神看我。而你,你有用不完的金银丝玉玛瑙,你铸的剑,随意一块佩饰都是其余弟子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你却还以为,那些慕名而来拜访的剑士是真愿陪你论泥范。可笑!你每日就穿着一件沾满泥土的长袍,却只要对先生问一句安好,他就什么都不计较。他处处与人夸奖你,处处维护你,甚至在三年之内,把毕生修为都给了你。”
尹昭感受着秦郁越来越快的脉搏,捏紧手道:“最后那段日子,我对先生说,桃氏之术必有大用于天下,不可闭门自锢,我们要走出洛邑去看外面的世道!谁说,黑金只能悬于庙堂,谁说,王侯将相与平民百姓有轻重之分,谁敢说,我就灭谁。秦郁,只要你愿意助我,桃氏正宗的名声我现在就让给你,你看,好不好。”
“桃氏正宗。”秦郁笑得越发欢快,笑得喘不过气,拿另只袖子擦了擦眼泪。
文泽开口道:“秦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险些又中魏士诡计。我胸无大志,自与左千论剑惨败,归途遇见那女子,我便把怀水的魂魄交予了她,我做大产业,全是为她,无怨无悔。但,话说回来,尹司空执念感人,既然他已付出代价,也愿补救当年过失,那我就仍要劝和,毕竟你是要回中原的人,随他,不亏。”
言下之意,秦郁也听得明白,文泽是在暗示,若不从,他恐怕走不出芰荷楼。
秦郁听完,点一点头,凑近尹昭问道:“你恨礼制,你恨那些一无是处,只凭出身而把别人踩在脚底,还要分出贵贱的人。你自认为,你是刺破天际的剑。”
尹昭道:“不错。”
秦郁道:“可是,当你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之时,又和你最讨厌的人有何区别?”
尹昭不语,目露凶光。
“我,永远不会为贪欲而铸剑。”秦郁笑得失去力气,干燥的呼吸夹带哮音。
“那你还不跑。”尹昭道。
“我……”
秦郁又笑了笑。
一丝血水从他口中咳出,落在耳杯里。
“阿郁!”
那刹,尹昭松开手,扶住秦郁的肩膀,眉毛紧蹙,下意识地喊道:“热水来!”
文泽把酒举到唇前,轻轻抿了一口。
秦郁不得不靠在尹昭肩膀,睁眼见朦胧水气,数回要张开唇齿,又撇过脸去。
他宁渴死,也不饮尹昭的水。
“我与你的那点私怨算得了什么。”尹昭叹息道,“阿郁,是你,挡我的路。”
秦郁道:“因为,那是不归路。”
“尹司空。”
正是这时,一个嘶哑声音从外面传入,脚步渐近,豹子般矫健身姿映在屏风。
尹昭的手微颤。
石狐子来时,应龙剑破开丝幔,屏风木架轰然倒地,风吹两壁灯盏,火飞窜。
侍者跪地,不敢抬头。
石狐子提着荆如风的护臂,先谢秦使,取回徽章,而后走到三人面前,把那护臂扔在地上——圆筒般的皮革滚了一圈又一圈,划出一条红痕,直至尹昭跟前
尹昭注视着,放下水碗。
“荆士师在哪里。”
“尹司空,你听着,荆如风现在在我的手里,先生也早已在大江南北布好长生阵,你想阻止是不可能的。”石狐子道,“与其消磨时间,不如尽早滚回去料理后事。我虽粗鲁,但说话算话,两个月之后,自会把荆士师毫发无损地还给你。”
沉默过后,尹昭长叹一声。
他败给了一个玩泥巴的人。
“应龙,应龙。”尹昭走到东向凭栏,仰望明月,“青龙生双翅,是为应龙。”
石狐子扶住秦郁。
“先生,喝口水。”
秦郁看不见窗外明月,只是迷糊之间,见东方有一片朦胧的红光,光线照在尹昭绛紫的深衣,落下一道斜长的孤独的影子。熏香飘过,有位梳着高发髻的温柔女子绕过鸟架鼓面走到文泽身旁,文泽疲惫面容立时缓和七分,二人相敬如宾。
一个时辰之后,尹昭告辞离去。
“秦郁,你我来日方长。”
随之作罢的是门外僵持不下的郢令与秦使。杜子彬跪地请罪。典客归府。
石狐子把秦郁背出宴堂。
桃氏弟子颔首行礼。
“青狐,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秦郁闭着眼睛,微微笑道,“我的手已刻不动泥范,我的眼睛也已看不清铭文,我很庆幸,在此发生之前与你合成龙泉。”
“先生,我们回鄂城,为你敲钟。”石狐子缓缓走下阶梯,“二响,乾坤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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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位置
楚国≈湖北(众志成城,抗击疫情!)
秦国≈陕西
魏国≈河南
1.昭阳将军:楚国令尹、上柱国(战国时楚国所设官名,原为保卫国都之官。后楚国的最高武官,也称上柱国。其地位仅次于令尹这个相当于丞相的楚国最高官职)。楚威王六年(公元前334年),昭阳率兵攻打越国,杀死越国国君无疆,使兴化一带并入楚国。楚怀王六年(公元前323年),昭阳又率兵攻打魏国,得襄陵(今河南睢县)等八邑,此战在古代军事史上影响颇大,称“楚魏襄陵之战”,威震齐、燕、赵、魏、秦、韩六国。为此,楚怀王将传国之宝“和氏璧”赐给昭阳,又将“古勃海之地”(即兴化一带)封为昭阳食邑。
2.上官大夫: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记载: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在正史中,上官大夫是一个小人。
3.郑氏:郑袖(生卒年不详),战国时期楚怀王的宠妃。郑袖姿色艳美、性格聪慧,但善妒狡黠、阴险恶毒、极有心计。郑袖干涉朝政,收受贿赂,勾结靳尚,陷害屈原,致使屈原被放逐;放走张仪,让楚国终至“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战国中期,楚国灭越国之后,吴越之地的铸剑名师都归于楚国,楚国的铸剑技术达到顶峰。除了之前说的,再举一例,出土有“卷云纹错金铭文楚王剑”。这把剑战国晚期楚王酓璋(楚惠王)自用剑,长六十厘米左右,剑身较宽,中脊起棱,两锷垂末向内微弧。剑锷仍锋利无比,划纸立断。剑首向外翻卷成圆盘型,顶端内铸十余圈同心圆。剑把圆形,上有两道凸起的圆棱。剑身两面满饰卷云纹错金纹饰。靠近剑格处有两行八字鸟虫篆错金铭文:“楚王酓璋自作用剑”。剑外套有漆木剑鞘,鞘上有红黄色彩花纹。
秦惠文王二年(前323年),秦国为了对抗魏惠王的合纵政策,进而达到兼并魏国国土的目的,张仪运用连横策略,与齐、楚大臣会于啮桑(今江**县西南)以消除秦国东进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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