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叫远

魏国,大梁。

清晨, 尹府内院传出玉碎之声。

云姬赶到时, 见尹昭的几个贴身仆从瑟瑟发抖地跪在卧室之外的花房, 门廊下抬过三具尸体, 前两具是女婢,后头是星宫的信使, 也是她培植多年的属下。

屏风拉开, 碗的碎片散落案头, 水盆倒扣, 血沿着草席的纹路流到她的脚下。

尹昭仰面躺在榻上,手捏着一把匕首。

“应验了……”尹昭道,“他折去了我的翅膀, 贺诀,我却只能忍下这口气。”

名为贺诀的男子身着一袭玄袍, 挺拔俊俏,是传说中隐于江湖之中的星宫掌门, 手下暗桩遍布中原, 执掌交通信道。他另还有一个身份, 便是公子嗣的幕僚。

“云姑娘, 你平日与荆士师往来密切,此番, 亦是你传递的讯息。”贺诀道。

“是我。”云姬笑了笑。

星宫组织严密,便是云姬也未曾亲眼见过这位唯一的上峰。云姬从容地退去鞋袜,似根本没有看见血水那般, 提起紫纱袍,坐到尹昭的床榻,为尹昭穿衣。

尹昭一把握住云姬的腕。

“为什么。”

正当他为秦郁在宁邑的举动焦虑之时,北方传来噩耗,卓氏叛逆,邯郸失守,他最信任的青宫掌门魏国士师荆如风裹挟百余名骨干工师离开雀门,另起炉灶。

他多年前的预感,今日应验,石狐子御着应龙,生生折去了朱雀的一只翅膀。

他再没有多余的二十载年华,他无法把飘落的羽毛焊回自己光秃的脊背上。

他和秦郁的三百回合大战还未结束,藤蔓已跨过鸿沟,从四面八方朝他伸来。

“门主捏疼我了。”云姬道。

恍然间,尹昭松开云姬。

云姬的手似葇荑,轻巧地把他的头发撩到肩后,再探进他的里衣,抽出襟带。

“荆如风在楚国就已背叛你,我的人曾搜过青宫的旧工室,找到过一件钢铁胸甲,当时与他一起回来工师说,是石狐子送他的,约定暗号为‘青檀’,正因如此,花蛇才能轻易‘窃’得应龙工艺,而白宫凭此得到的锻术只不过是被石狐子用烂的,是石狐子和荆如风借来糊弄你的,其实,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邯郸。 ”

尹昭的嘴角抽了一下。

云姬睨贺诀一眼,俯身贴到尹昭的耳边,勾起丹唇:“不信,你问贺掌门。”

“可你为何不早说!”

下个瞬间,她的手被尹昭按在榻边。尹昭翻过身举起匕首,朝她的指甲刺去。

金属穿透木头。

云姬浑身一颤。

尹昭道:“贺掌门就在这里,你说清楚原委,若有半分虚假,用不着我动手。”

云姬睁开眼,见匕首插在指缝之间,自己艳红的指甲仍光亮饱满,丝毫未伤。

贺诀一动不动。

“我确实早就知道……现在,门主当着贺掌门的面羞辱我,好,辱便辱了,我本是没有名节的贱妓,话既然说开,我也要求一个问心无愧。”云姬啜泣一声,泪水从那双杏眸中渗出,唇边的笑意依然不退,“门主啊,你明明清楚荆如风在青、白、赤、黄、玄五宫有多少根系,你明明知道,我身上的累累疤痕是他掐出来的,从他被石狐子放回起,门主便不再信他,又不得不用他,便借我的鞍驭他。”

尹昭道:“你如此揣度我?”

云姬凄号:“门主生平最恨背叛自己的人,池塘底下沉着多少死不瞑目之人!我若把实情说出,门主便要动怒杀人,可兄弟们看着多心寒,门主能知一二么?荆如风在大梁城耳目遍地,那日,他把我骗去城东雀仓的马厩,说如果门主尚能宽宥,他还愿意再多效劳三五年,若门主再虐待他,他就反,一刻都不等了!我便想着,他离开也好,至少,他走得远远的,不在大梁反,我就不必身陷血泽。”

尹昭道:“我该谢你?”他从未想过会被一个女子看穿城府,语气有些虚软。

云姬红着眼,似临死的兔子。

“不,门主,你杀了我吧。”

语罢,云姬拭去眼角的泪,颤着唇笑着,一把拔出匕首,直捅进自己的手背。

“云姬!”尹昭道。

一下,羊脂般的肌肤裂出血口。“若不为雀门,何苦强颜欢笑与他把酒!”两下,刃破骨筋,又入半寸,云姬咬破嘴唇,四肢抽搐。“若不为雀门……何苦拦下齐国白宫支援邯郸的三万钱资……宁为红颜祸水,也不能让门主之名受损。”

贺诀开口道:“门主,齐国白宫支援邯郸的钱资确是她以自己的名义拦下的。”

话音刚落,云姬第三次拔出匕首刺向自己,刹那,刃扎烂血肉,穿透她的手。

血溅到尹昭的脸上。

那只手再也不能弹琴。

云姬的肩膀抖了下,昏死过去。

尹昭一醒,如受烙刑。

“犯什么浑!我不愿欠你罢了!”尹昭抱起昏过云姬,吼道,“快喊医家来!”

贺诀受命,护云姬而去。

房中清净之后,尹昭瘫坐了许久。

她太厉害,一句句全说到他的心坎里,她貌美如妖,经年不衰,只叫他感到害怕,怕她若死于非命,受她蛊惑的手下会揭竿而起,把他碎尸万段。她的戏中全是情,如荆棘中的花,让他宁愿受伤也想去摘。她却永远是自信的,哪怕出身在最低贱的沼泽之中也能傲然飘飞,这让他相形见绌,让他渴望在乱世依靠她。

她那么真。

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却依然纵容了她。

毕竟,让一个女人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实在不是他尹昭习惯使用的手段。

尹昭把自己锁在房中,用三天的时间舔舐伤口,接受了赵国失陷,青宫叛逃的事实,然后,他着履出门,把精力挪回了与齐国的合作以及与秦郁的对决之中。

※※※※※※※※

秦郁来到宁邑已有半年。

此地林木茂盛,水草丰美,河渠纵横,泉眼密布,城镇户口过三万,游士侠客众多,有着平原之地绝佳的风景和气候,是适合修身养性,耕读陶冶的地方。

一来的时候,秦郁望着门楼上“修武”二字怔了许久,郡守宁怀出来解释,古时武王大军渡黄河至刑邱,大桥忽然一折为三,大雨三日三夜。武王恐惧,请教姜子牙,天意是不能伐纣吗,姜子牙答,桥折为三,是上天让把大军分为左中右三军,天雨不休,是上天以甘霖洗刷征尘,让军士休整一下。武王大悦,于是传命大军到宁邑修兵勒武,从此,宁邑改名为修武,只不过是器物的铭文还未改。

“修武便修武吧,我只请教你一件事。”秦郁笑了笑,打量着宁怀道,“宁封子的墓地可是在北山?他是陶官,我想祭拜一下,然后在城北冶区安顿便是。”

宁邑是修武的古称,秦郁自然知道这一点,然而,他对此地心怀敬意,更多是因为两千年前[1]的宁封子。宁封子用泥包住树墩、石头,烧出不同形状的器具敬献黄帝,从此,人们从石器时代进入陶器时代,九州大地出现了专门掌管陶器制作的官员。宁封子对火候的掌控出神入化,能烧出五色烟尘,传说后来,为提高火候,他投身窑中化为轻烟,烧出陶器上的人物极其精美,如同他的化身。

“司空,在下不才,正是宁氏的后人。”一路,宁怀陪伴着秦郁,对桃氏子弟笑道,“北山陡峭而偏僻,不适合居住,如果司空想听故事,我可以讲给你听。”

宁怀是郡守,对司空秦郁毕恭毕敬,甚至对秦郁诸多简朴的习惯都不甚迁就。

秦郁让金、剂、炼、砺四坊的弟子入驻冶署,才知宁怀专门为他们造了一座宅邸,秦郁让从大梁甄选出的诸位弟子组建范坊,才知宁怀为他们腾空了所有的陶工室。这份热情让秦郁有些不自在,因为,偏偏佩兰推荐的人,全都不在这位宁郡守重用的行列,于是,秦郁仍然坚持己见,决定过年之前到北山林间居住。

“宁郡守,对于铸剑师而言,陶泥是塑造剑胚不可或缺的工具。”秦郁想了想,回道,“我要去祭拜宁封子呢,一是敬重先人,二也是想为今人立一个规范。”

宁怀躬身道:“请指教。”他的面庞方正,眉毛浓重,笑起来时压得人难受。

秦郁伸出手,比划着三个要点,说道:“首先,宁邑矿井的采权受司空府管辖,从此不得再转让与他人,这是我来之前就定下的事情;其二,六千剑,工时为一年,从明年开春起截至腊月中旬,按金剂炼砺范五个部分进行,具体的规则将在今年入冬时公布,我自己的人手肯定不够,所以需要郡守广而告之并负责登记,看宁邑附近是否有愿意接工的私营户;其三,工人从何地征召,什么时候征召,这些,麻烦你与冶令和司寇、司徒商量,在本月之内,给我一个详细的建议。”

宁怀见辩驳不过,只得遵从。

秦郁来到北山,在宁封子的坟头浇过酒水,终于得以静下心,布置铸剑工程。

姒妤不久就从朝歌赶到,主持基本的局面,冶区的锅炉和炼坊都用的是中原最新的样式,不需要重建,仓库之中的铁英也充足,不需要征调,最终的难点落在两件具体的事上,其一,是剑范的制作,其二,铸铁剑可锻化之后的锻打方法。

秦郁一方面自己摸索,一方面决意拜访佩兰推荐的高人。大部分的事姒妤代他做,但是寻访贤能他事必躬亲,所幸的是,佩兰之剑号召力极强,隐居的老工师们出了不少主意,最初,他自己动手做了一个雏形,经过各户三月的修磨改造,终于完成三尺半剑长,六寸弧锋,单脊,铆接剑格剑茎的适应于铸铁的剑胚造型。

初冬,以‘齐、长、量’为基础的系列标准公布,这件事并未在宁邑引起大响动,却有三三两两私营作坊问,这是不是说,只要满足要求,他们也可以和雀门竞争?秦郁回答干脆,是,提纯铁英、配置剂量、刨削砥砺等等工序,但凡冶署公布的,他们都可以承包,只要冶署工师到他们的作坊中为冶具刻上铭文即可。

宁邑的水活了。

秦郁一手造声势,一手从源头把控着进程。他始终与申俞保持联络,每笔收支都征求申俞的建议,而申俞替他做出的决策是,之后另说,但这第一次的工人必须工籍清白,不允许刑徒介入,防止司寇府诋毁工事。申俞在处理公文上是极其老辣的,秦郁送往邦府的每一份汇报,申俞稍稍润笔,就能改得真切又圆滑。

宁邑的活水流往四面八方。

就这样,冬去春来,夏尽秋至,倍受世人关注的最后一批的剑就要投入生产。

同时,邯郸的变动传遍中原。

“先生,先生……”

是日,满山的红枫在风中飘舞。

从北坡眺望田野,一片金黄。

姒妤的拐杖扫着秋叶而来。

“先生,赵王胡服骑射,改动邯郸冶制,雀门一日损三十六城。”靠近时,姒妤见轮椅中的秦郁正神色悠然地拨弄着手臂上停着的三只黄雀儿,于是停下来缓了缓气,笑着说道,“石狐子把邯郸攻下来了,是时候联络竹茹,让宁婴出手。”

秦郁抬起眼,笑回道:“好。五百剑是今夜浇铸么,火候若好了,叫我起来。”

秦郁在两年前收养的一窝黄雀,成年之后大部分都飞走了,但偏有那么三只,也就是被石狐子命名的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放了几次又飞回来,显然是依恋秦郁不想离开的意思,于是,秦郁亲手给它们编了一个草窝,欣然让它们陪伴自己。

大儿子头喉黑亮,声音动人,会叫远;

二儿子肩宽、韭菜尾,身材极好;

三儿子头毛灰绿,一副白喉,下蛋了秦郁才发现它是雌雀儿,改名为三丫儿。

闲暇时候,光是把三丫儿放去飞一飞,反反复复都能让秦郁抬头张望一整日。

姒妤看秦郁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便吹了一声口哨,想把大儿子吸引过来。

“咻、咻、咻”

大儿子扇一下翅膀,不动。

“咻”秦郁吹了一声。

大儿子立即飞上树梢转了三圈,又乖巧地落回秦郁的手边,啼叫婉转如清泉。

“你看,不是什么人叫它都理的。”秦郁道,“只有天天喂它的人,它才认。”

姒妤应一声是,笑了笑,神色却又复杂起来:“先生,那五百剑是七日之前完成的,今日开始砥砺了。明夜则是最后一批三百剑浇铸,来得及,你不用操劳。”

秦郁怔了怔。

“哦,已经浇铸完了。”

姒妤道:“是。”

秦郁缓过神,又笑道:“那明夜记得叫我起来,最后一批,绝对不能出差错。”

铸铁不比青铜合金,没有焰色可以观察,风火令只能在夜间凭亮度判断时机,很难,所以无论谁家负责浇铸,为保证质量,秦郁每次都半夜起床,亲自监督。

姒妤看着秦郁,犹豫片刻,缓缓点了头:“好吧,要起风了,我推先生回去。”

秦郁道:“唉,我能走。”

姒妤道:“知道,回去吧。”

秦郁这半年的变化,姒妤看在眼里。

尽管工程进展很顺利,各地有令人愉悦的消息传来,秦郁的身子却越来越弱。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谁都无法阻止相柳作恶。

秦郁的发色渐渐从银灰变为银白,面颊两旁颧骨凹陷,身体也瘦,便是隔着衣服都能看见那两条凸出的锁骨,似岁月磨出的刀刃,而他的腿脚更细得吓人,姒妤记着,自开春以来,除晨间舞剑,秦郁再也没有离开过轮椅,出工也不例外。

甚至,秦郁有些健忘了,前日已经结束的工事,过两天又要反复与冶令确认。只有关于怎么操刀,怎么调配泥料,怎么判断火候这些细节,记得比谁都清楚。

秦郁爱看三丫儿飞,其实是因为自己走不动了,可若旁人问,他又不承认。

木车徐徐穿过田野。

麦香扑面而来。

“姒大哥啊。”秦郁道,“邯郸既然已恢复往日光华,有没有青狐的消息啊。”

姒妤顿了顿。

“正要和先生说这件事,先生稍安,见赵王之后,石狐子留赵悝在邯郸,令雅鱼回秦交差,自己却一路依山南下……”姒妤道,“他现在就在院子里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1]“两千年前”是文中时间线。

感谢阅读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