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徐国良生了病,徐家这两年就再没有了吃年夜饭和守岁的习惯——毕竟有个一看见自己就像只受了惊的鹌鹑一样安静的“儿子”徐泽真,还有个三十好几也不结婚,开了个茶楼却每天当成夜总会一样夜夜笙歌的妹妹徐国瑛,凑在一起吃饭守岁,那简直就是给吵架专门空了个时段出来。
在徐国瑛独居的公寓,徐泽真特意给家里打电话拜了年。徐国良知道她不回去吃饭,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扔给了陈伯。
“少爷,”陈伯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在躲着徐国良似的,“可算联系上您了,您没事儿吧?老爷听说火车站那边出了人命,急得到现在也没好好吃饭,一直让我打听您的消息。他今天还特意穿了你准备的新衣裳等着跟你吃年夜饭呢……”
听陈伯这么说,徐泽真瞬间觉得十分羞愧。可腿上的伤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自己小时候身子不好跟药罐子似的,弄得现在很多药都对自己不起作用,也只能等它慢慢好。现在她一瘸一拐的实在没精力装什么男子气概,回去一露面就肯定会被发现端倪。
嗫喏半天,她只能狠了狠心说道:“我这几天都得值班,姑姑这边离局里近一些,我过段时间就回去……”她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被挂断了,不用想肯定是徐国良的意思。
吃罢了丰盛的年夜饭,徐国瑛就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要和朋友们狂欢去,还撺掇徐泽真干脆换套女装戴个假发跟她一起去。
尽管这是徐泽真难得的女装机会,但也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她实在是没心思再出门。蒙着被子就晕晕乎乎地做了一晚上的梦,一直到天光大亮,听见徐国瑛回家开门的声音,她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看了一眼时钟,她瞬间就头脑一阵发懵——已经八点五十了!
想到昨天苏沛文跟她说上午九点去翡翠大酒店负责新年聚会安保这一茬儿,她几乎是一秒钟就从**坐了起来。顾不得右腿疼得要命,她起床洗漱出门一气呵成,连站在门口一脸油光顶着乌黑眼圈的徐国瑛愣愣地冲她喊“大年初一你去哪儿?”都顾不上理,火急火燎地拦了个黄包车就直奔翡翠大酒店。
好在徐国瑛的公寓就在租界里,一个银元的丰厚报酬也让过年还赶工的车夫跑得比汽车都快,赶到翡翠大酒店门口的时候还一个劲儿道谢个不停。
好在没有迟到太久,徐泽真走进酒店大厅的时候,苏沛文还在和一帮子名流政客握手寒暄着,一看见她走进来,先是一愣就立马露出了赞许的眼神:“你小子还挺上道儿,知道穿身儿体面的衣裳。又不给咱分局丢人,还不会惹麻烦。”他左右看了看,这才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虽说是华商会的活动,可这酒店毕竟是在租界的地盘儿嘛……”
徐泽真今天穿着的是姑姑给她准备的新衣服,一身咖啡色的三件套小西装,搭配雪白的衬衣和一枚精致的翡翠胸针,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她本想说自己的巡警制服已经没法儿穿了只能扔在医院,可苏沛文只是摆了摆手让她赶紧去找其他人会和,就跟着淞沪警厅的几个头头进了主会场。
徐泽真只好慢吞吞地往安检口走去,也许是因为刚才苏沛文的夸奖声音太大,也或许是穿着实在是有些天差地别,那几个穿着黑制服正忙着检查宾客的同事,无一例外地都对徐泽真没什么好脸色,各干各的根本没人搭理她。
如果是别人,遇见这样的冷遇多多少少会觉得难堪。可徐泽真平时当惯了小碎催,反而是更习惯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觉得这样更加自在些。
尽管是过年,来参加聚会的人还真是不少。也许是因为来的都是些绅士名流,安保的工作倒是轻松得很,只需要检查一下宾客有没有带着刀枪之类的武器,就可以放人入场了。也正是因为没穿制服,她守的安检口反而没人靠近,倒是让她在边儿上可以靠在门框上稍事休息乐得自在。
忽然间,门口一阵窸窸窣窣,人流似乎一下子大了起来。大批的记者,有的举着相机有的拿着纸笔,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一个穿着金色唐装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酒店大门。一看那张脸,徐泽真就立马想起来,这位长得慈眉善目的唐装男人,正是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华商会“隐形会长”——“大善人”钱正雄。
说他是“隐形会长”,其实是指他虽然在华商会没有挂职,身家却足以抵得上华商会商家总和的一多半。当然,也正是因为家大业大,也才能撑得起他这种无私到吓人的善举。
华童学校建不起,他出钱;闸北和南市不论哪边要修路,他都捐钱;更不用说他光福利院就建了四五个,华界谁家有孩子考上大学念不起,他还给出学费,还不要人家报答……慈善事业做了这么多年,他哪怕偶尔筹款不理想,也都是自己直接垫款,实在称得上“大善人”这个名号。
今天这样大肆宣传地举行活动,记者们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新闻呢?一个个像是秃鹫一样围着钱大善人问个不停:
“钱先生,您作为成功的商人,是什么样的信念让您如此无私奉献于慈善事业呢?”
“钱先生,您特意选在大年初一举办慈善活动,那么今天筹集的善款您将用于何处呢?”
“钱先生,您创建的福利机构‘如一堂’最近有只见女童进从不见人出的传闻,您对此如何回应?”
……
眼见得酒店大厅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钱正雄颇有大家风范地摆了摆手说道:“钱某不才,曾经只是一个浑身沾满铜臭的商贾,幸得莲若寺大师点拨,才在上个月得以顿悟皈依佛法,成为一名俗家弟子。钱某已将凡尘之物彻底看淡,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只愿在有生之年能以一点微薄之力为百姓、为上海做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请各位记者朋友低调一些不要过度宣传,更不要把焦点放在我的身上,而是要关注那些需要我们帮助的弱势群体身上。至于各位的问题,将会由我的秘书谭佳丽小姐在今晚的晚宴上为大家答疑解惑。”
如此一来,众人又把目光聚焦在那位身穿华贵礼服裙的秘书小姐身上,瞬间又爆发出一阵连环炮似的发问。
别人或许看不出什么门道,可在徐泽真眼里,那位秘书小姐看着钱正雄的眼神,还有一旁被忽略许久的钱夫人的表情,都说明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钱先生,可并不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清心寡欲。
果不其然,打发了记者,钱正雄坦坦****地通过了安检就往会场走去。在他身后,与他长相颇为神似的钱家大少钱宝生也同样被记者围着,只不过问的问题全都是最近和某几个红歌星和电影女演员的绯闻,让走在前面的钱正雄一下子就变了一副凶狠的面孔。
眼看着他低声跟身旁的秘书嘀咕了一句什么才逐渐走远,徐泽真忍不住就蹙起了眉头——因为只有她知道,钱正雄刚才那脸上带笑看似平静的低语,说得却是一句十分凶狠地话:“给我找出那几个乱问问题的记者!尤其是刚才问我关于如一堂女童去向的那个,我要他的命!”
这样笑面虎一样的人物,实在不是徐泽真这样的小碎催能摆平的。她正担忧那几个记者的安危,愁得眉头都扭成了个川字,肩膀上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一个带了几分调侃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你小子这么打扮还挺俊的嘛!我的衣服呢?舍不得给我了?”
她一回头,拍她的人竟然是带着一脸坏笑的董孝麟,身后还跟着正惊喜地跟她挥手打招呼的申小六!
今天是过年,董孝麟却还是一身黑衣打扮,只是之前的毛呢大衣麻料裤子换成了一身崭新的皮衣皮裤,倒是显得他更为痞帅。
虽然知道这位董探长办事利落周到,办案之余还不忘安置老罗遗孀,肯定不是个坏人。但她每次看到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和那戏谑的笑容,就莫名心里打颤,不由自主觉得有些害怕。
想起自己的血弄脏了人家的围巾,那件对她来说过长的大衣此刻还躺在姑姑家的脏衣篓里,徐泽真不由得一阵脸红,结结巴巴地说道:“董、董探长,你的衣服我还没洗……”
看她又是一副受惊小兔子的表情,董孝麟苦笑起来:“衣服倒是不打紧,反正我的衣服都是那个样儿,穿哪件也无所谓。只是我就纳闷,你到底害怕我什么啊?每次都跟我要吃了你一样!”
他说着就自来熟地一把搂住了徐泽真的肩膀:“好歹咱也是一起破过案的嘛,不要弄得那么生分!回头等你调来我们巡捕房,咱可就是换命的亲兄弟了!”
这话让徐泽真一脸懵,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什么、什么调去巡捕房啊?谁要调……”
没等她把一句话说囫囵,申小六就笑眯眯地说道:“当然是你啊!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嘛?你这双眼睛,和你这脑袋瓜,只在闸北分局当个小巡警实在是太屈才了!我们巡捕房过了年就招新人呢,老大给你特批,你直接上岗!”
“啊?”徐泽真这下是彻底傻了,瞬间都忘了要从董孝麟的胳膊肘里挣脱出来,“我没说要去呀!……”
这话倒是彻底把董孝麟给逗笑了,他一把捏住徐泽真的脸颊,半带威胁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管你要不要,老子要的人,还没有弄不到手的!”
徐泽真简直欲哭无泪,遇上这么个土匪一样的“傻大个”,她是打不过更说不过,整个就是一副秀才遇上山贼的倒霉样儿。
董孝麟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四下一张望就低头问她:“你在这儿做安检?有没有见工部局那些外国佬儿进去?”
徐泽真被他问了个愣怔,刚要摇头就听得他说出令人震惊的下一句话:“我得找见麦瑞克汇报一下,艾琳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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