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月十二的清晨,刚经历秋获的田野覆满莹雪,一片寂静,而小陀山脚下的二十座炼坊却亮着火光,辰时,鼓点声汇入渭水,缓缓往咸阳城的万千宫阙流去。
东方,霞光万顷。
“一坊,炉火纯青。”
“七坊,炉火纯青。”
“十六坊,炉火纯青。”
宁婴一人跑马至此,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头批的一千剑铸成。昨日他刚到咸阳,才从与采苹彻夜的缠绵中分别,此刻,便听见二十坊传遍“炉火纯青”。
宁婴拉住缰绳,眼中潮湿。
“哟,这不是宁坊主吗?”
一队人马从宁婴的面前走过,领头的女子肩披黑袍,头戴歪皮帽,身姿飒爽。
她是安年。
全冶区都知道秦先生的剑今日铸成,安年和白廿同路,带了三十把开完刃的精良铁剑前来切磋。
依章程,诸工室先进武器将于明年开春之时接受检阅并授予新军,在此之前,公冉秋希望能摸一摸底,白廿也想对比自己研制十几年的心血。
“我不认识你,我只认得她。”宁婴往队伍尽头看去,只朝阿葁打一个招呼。
阿葁踮起脚,挥了手。
安年一挑眉毛,挡住宁婴:“听说,从阴晋到咸阳的每位郡守夫人的妆台前都摆着一面你从楚国带的铜镜,果然,人若是有一副好皮囊,上天也垂怜,此前,咸阳从未有人能在年内运进千石锡金,宁坊主却做到了,不得不说,佩服。”
“知道,其中一位郡守夫人便是姑娘的母亲。”宁婴说道,“为能成全母亲改嫁,姑娘年仅八岁便离家闯**,与白得匠拜于同一师门,这条路,走得不易。”
安年歪了歪脑袋:“既然知道,也该送我一面铜镜才是,你可别冥顽不化。”
“我对你无意。”
宁婴一踢马肚子,先行入坊。
坊外坊内,冰火两重天。
头批的一千组剑范撤下之后,立即被送去上风区冷却,姒妤正指挥各坊展开下一批的浇铸:荀三坊中将配好的金料往坩埚倾倒;阿莆使人布炭;甘棠的手下反复调整锅炉的五色;石狐子喊牛家几口把范片组合完整送入壁窑预热。
一声闷响,坊门再度关闭。
秦郁蹲在墙角捣盐。
诸工室却已经趁机占满炼坊中的每一处空地,除了安年白廿,还有王玹等人。
宁婴脱下绒裘,走到秦郁旁边,扭开水袋喝了一口:“路上遇到有人逃冬荒,我送了一程所以才迟到,今天看来,咱这边变化挺大的,石狐子都敢管范坊了。”
秦郁把盐洒入八个陶罐里,接着扔进烧热的旧青铜块,观察冒出的白色蒸汽:“没想到宁坊主也有大发善心的时候,不过迟到就是迟到,罚你帮我配淬水。”
宁婴道:“怎么,难道这批剑要用火?用火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步错,全废。”
秦郁道:“三条剑脊,再加上双刃足足是八条棱边,不用火,岂不委屈了她。”
宁婴端详片刻,道:“秦郁,那伙逃荒的是在阴晋躲查车时候遇见的,全是妇孺,一个男丁都没有,当时我就想,剑,或许根本不该被造出来……可回咸阳,见咱仍在捣鼓着金木水火土,我又觉得造剑的初衷没变,只是用剑的多了邪念。”
“你也知道自己有邪念。”秦郁挑出三个陶罐,再添白沙,一一放耳边晃**。
“罢了,我这个人不是不讲恩义,车队在关城逃过一劫,全是石狐子的功劳,我得谢他。”宁婴笑笑,脚踢起一个废罐接在手中,转头喊道,“崽子!过来!”
石狐子擦一擦汗,把麻布巾甩在肩头,跑过来道:“宁师兄,你还活着啊?!”
宁婴递出废罐,说道:“渴了吧?铸完这剑,师兄再带你去城东,挑匹好马。”
石狐子道:“我喜欢红鬃的。”
宁婴笑道:“口味倒挺独特。”
“噗……”石狐子刚饮罐里的水,呸一口吐了出来,水不仅咸,而且烧嗓子。
“先生,他毒我。”
“青狐,你宁师兄方才说的不是马,是美人。”秦郁摇了摇头,当即选出符合要求的淬水,把配方剂量告诉宁婴,再让宁婴按此置备百八十缸放去下风区。
宁婴走了。
正是这时,上风区传来一阵微妙的泥土脆裂的声音,所有的玩笑都随之停止。
泥范冷却收缩,榫头自动脱开。
剑刺破桎梏,有了呼吸。
秦郁穿过彤红的火光,走进剑阵,在其中之一停下。众人见他只是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榫头,覆盖剑身的泥范便如同完成了使命的秋叶,一片片从枝干落下。
剑长三尺半,剑格一字,剑茎二环,剑身三脊,充型完整,剑从处铭文清晰。
秦郁握住剑,掂量一下。
初长成。
“白廿在此,恭贺秦工师的千剑完成浑铸!今日,我携来了与铁兵工室合作的三十锻品,待秦工师为剑淬火开刃,我,想和秦工师比试。”白廿首先发话。
秦郁道:“淬火开刃,尚需三日。”
白廿道:“淬火开刃是锻造和铸造共有的工序,我正要驻留观摩,请秦工师不要藏着掖着!众所周知,锻铁天生硬于铸金,故而,我对秦工师没有隐瞒,用了什么工序,我现在都明示于你,只要你的剑中有一把劈断了我的,就算你赢。”
“抬来!”安年一声令下,印有铁兵工室铭文的三十等长单脊铁剑列于阵前。
寒光逼人。
白廿道:“秦工师,我先通过并列的鼓风器提高冶铁炉温度,反复煎炒,使生铁矿熟软,将其切削为条置入剑床,高温锻打五百余下,去除炭质,如此,也就能够与黑金的材质媲美了,而后,磨削成型,淬火开刃,这就是百炼成精金。”
秦郁凝视了许久。
这场对决,冶区之人也已等候许久。
“先生,第二批剑就要迎水了,有甘棠坊中管控,一切无碍。”姒妤轻声道。
“好,你主持程式,千剑先淬火后回火,再送砺坊开刃,淬水已配,工序就按你在吴公乡设计的进行,这里,留三十剑用于教学演示。”秦郁的回答很平静。
“是。”姒妤应声而去。
“白工师,得罪。”
秦郁看着白廿,一字一顿。
白廿道:“请!”
下刻,炉火正红,迎水的吆喝响起,云梯交舞着拨火,如朱雀振翅冲向炉顶。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把阿葁也拉在身边,丝毫没意识到二人的阵营不大相同。
下风区,鏖战开始。
这回,秦郁没打算取巧,更不知对方的底细,所以也不争劈砍位置的高低。他先摆好三组水缸,接着,把冷却完全的三十长剑悬于壁窑的正中央重新加热。
阿葁站到石狐子前面,问道:“秦先生,这三组水缸有何区别?”因为一块腊肉,阿葁对秦郁也有一些了解,大抵知道,秦郁对后辈十分平和,不摆架子。
秦郁道:“一组是普通的井水,二、三组相同,是我按秘方配置出的淬水。”
匀火加热则是众所周知的工序,没人再提问题,白廿和安年也坐着安静等待。
剑身浴火,木炭无烟。
剑渐渐变红,当樱红的亮光出现时,秦郁定住了火候,让工匠平缓通风添炭。
“先生曾说,一把剑若用错火就彻底废了,这是何道理?”石狐子道,“当初,我模仿老段氏淬火,也能达到局部淬硬的效果,难道,只变刚硬还不够么?”
秦郁记着漏,不紧不慢道:“合金冷却成型,剑对火就有了感知,她会记住自己经历的冷暖,如果你伤害过她,那么,即使重熔千万遍都抹不去她的记忆。”
“别说得那么玄乎,剑它就是剑,成不了妖。”安年一脚迈在水缸上,笑道。
秦郁道:“今天这三十把剑,我分成三组,按照不同的方式用火,自圆所说。”
一时辰整,剑体出炉。
秦郁令工人用铁钩架住剑格垂直入缸浸淬,红锋接触水面,刹那,蒸汽腾起,工人迅速又将剑体提出冷却,片刻,当光亮由黄转蓝,再度刺入缸体至完全浸没。
石狐子揉了揉眼。
下风区流过一片云。
光亮消失,淬火完成。
“一、二组可以送去砥砺。”秦郁拍了拍手,蹭去灰屑,“三组还要再加工。”
白廿看向壁窑,神情微变。他手里摩挲着残损的指甲,似在揣度秦郁的动作。之前的工序是秦地普遍在用的,他没有困惑,然而接下来,他觉察到了变数。
壁窑的火候比刚才低,气流也更慢。
秦郁没有多解释,令人把第三组的十把剑低火烘干,然后再次放回壁窑加热。
白廿道:“秦工师,这叫?”
秦郁道:“回火。”
众人没想到,淬火只在瞬间完成,而这道名为回火的工序,却足足耗了一日。
真正难的是冷却,剑始终不出炉,全程都要通过调整气流保持恒定色变速度,如果不是炼坊每处炉窑都按五色的控制方法建造,这样精密的冷却不可能达到。
直到此时,众人才明白,秦郁的这二十座新式炼坊,是他手中最锋利的砣刀。
三日后,三组剑完工。
这群执着的人始终没有休息。
对决来临。
秦郁和白廿约定好,合金铸剑置于石架,白铁锻剑则握于工匠手中进行劈砍。
十剑对阵,炼坊下风区一片通明,变幻的火光照耀着一双双渴望力量的眼睛。
“砍!”
那刹,剑刃脆裂。
石狐子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第一组的胜负就已然分出,十把铸剑全部被斩断。
一片唏嘘。
安年踢开废剑片,对白廿道:“你看,早就说过了,青铜与锻铁,毕竟有别。”
秦郁笑了笑:“下一组。”
“砍!”
第二组,石狐子实实在在听到剑刃切割的嘶鸣,看见了铁制兵器独有的火花。
不同了,刃与刃之间有了相当的硬度,场中火花四溅,劈砍一次又一次进行。
铸剑之刃破裂残损,锻剑之刃也一一开卷,两边激烈的碰撞直叫人浴血喷张。
每次落刃都伴随着喝彩。
“彩!”
“彩!”
“彩!”
最后,锻剑哐当一声,脆断。
白廿倏地站起。
铸剑七折,锻剑三折。
安年怔在原地。
因为淬水的改良,原在锻铁面前不堪一击的青铜剑刃竟然有了一战的可能。
“秦郁,你当真是神人,我说话算话,只要一把剑赢,就算你赢。”白廿道。
秦郁笑道:“还有一组呢,白工师,你这不是还剩下十把剑么,敢不敢再战?”
白廿目光如炬。
“战!”
众人议论之中,石狐子捡回断剑观察截面,发现第一组不仅剑芯处析出片状颗粒,近刃处也有较多的细小裂缝,回想起来,和他当初淬过的短剑极其相似。
对比之下,第二组的近刃处的裂缝消失,就连细微的斑点都没有,达到平齐。
他才明白,淬水中适量的盐分可以使灼热的金属表面以最快的速度被淬透。
突然,耳边刮过疾风。
“砍!”
剑影当空落下,火花再度点燃斗志,两边阵营皆是面红耳赤,喊叫震动房顶。
“彩!彩!彩!”
石狐子掌心骤紧,手被残剑割破也不知,只觉一下下劈砍正落在自己的脊梁。
所幸这回,铸剑的虹脊挺住了。
十个回合,一切结束。
满地是金屑。
铸剑全胜,无一例外。
诸工室肃然。
石狐子立即取剑观察,透过一处缺口,他发现第三组的内部纹理又有不同,不仅剑刃处平齐,连剑芯处的银白片状颗粒也不复存在,切面的色泽变化均匀。
如此,十把经过低温回火的铸剑逆天改命,斩断了剑床高温锻打而出的铁剑。
白廿的手指直颤。
“为什么,这不应该。”
白廿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撼,不只因结果,更因为,在双方切磋的过程中,桃氏门下未曾有一位工人擅离工位,未曾有一道工序脱离标准化生产,三天鏖战进行的同时,桃氏第二批的千剑也顺利完成浇铸,每个流程都运转自如,全无破绽。
白廿意识到,秦郁带出了一只军队。
“白工师,方才我说过,无论合金还是锻铁,一旦成型,剑对冷暖就有了深刻的记忆,只有顺其自然,给对的火,才能养成她应有的品格。”秦郁教道。
白廿道:“你不知,自从你把疾要去,我们为试这个火,打废过多少铁料……”
“你我,来日方长。”秦郁道。
秦郁说这话十分诚恳,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再过百二十年,合金泥范这些旧工艺会不会被锻铁取代,他很珍惜与白廿交手的机会,希望仍有下次,下下次。
一阵沉默,白廿抱拳躬身。
“受教。”
剑的软硬是不容商榷的,前者若是砍断了后者,自当称胜,是日,万众瞩目之下,桃氏师门的合金方案打败铁兵工室的锻铁方案,登上咸阳第一剑的位置。
秦郁受公冉秋推荐,任将作大匠,负责在全国推广诏事府的长剑浑铸技术。
不久后,诏事府所产各类精锐武器也接受并完成质检,经将作府入咸阳武库。
工匠们过了一个团圆年。
开春,北郊检阅暨授剑仪式将至,待字闺中的剑却就要嫁去远方的不知谁家。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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