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半旬时, 秋濯雪忽想赏月。
此时早已过了月半,不是最佳的赏月时间,残月在子夜后才出, 幽凄的冷光也不似往日皎洁壮美。
有时候越迷津实在不懂秋濯雪的爱好。
不过更糟的不仅仅是错过良辰,当船只破开层层荷花,伴雨滴激起一阵阵涟漪, 来路忽被夜色掩去。
下雨了。
远方依稀能看见装饰华美的楼船传来几声惊呼,暂断了靡靡之乐,唯独灯火明亮, 在风中轻轻摇曳, 飘**的帷幔随着逐渐弥漫的青雾一样轻悄起舞。
这飘飘渺渺的绵绵细雨, 使月不得光,使云不得见, 如沉入黑甜的梦,只有幽幽的花香**漾在水雾之中。
秋濯雪与越迷津只好待在船舱之中,风雨绵绵, 缓动莲舟,如婴儿枕于摇篮, 晃晃悠悠。
“看来是今日天公不作美。”细而密的雨丝浸透在空气之中, 略生出一点潮湿的寒气,秋濯雪的声音却仍是慢慢悠悠的, 带着被烘过的暖意, “赏月要变作赏雨了。”
越迷津躺在凉簟上, 他对残月并没有兴趣, 对夜雨也无期待, 倒是这船摇出几分安宁,觉得心难得静下来。
雨日行船太过危险, 秋濯雪话虽从容,但手却抚在窗上,静静观察雨势,夜色太黑,他瞧不分明,只能凭借风声判断雨势。
风未休,雨未住,这样的气候似乎总叫人频生心绪。
秋濯雪的思绪也不知不觉地顺着雨丝飘摇得远了。
他忽然想到去年夏日落在眼睫上的那个吻。
当时他们还陷在步天行的阴谋里,被一段埋在墓中的陈年往事所牵绊,固守着朋友的本分。
情爱与友情是不大相同的。
朋友待在一起久了,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或是互帮互助一把,自然也是朋友,再成至交、知己,生死相托,都是心照不宣,不必亲口说明。
可吻是不同的。
要是我当时不答应呢?
秋濯雪想。
他伴随着这个问题,柔软地贴合在越迷津的唇上,吻住夏夜的凉雨,声低低,意款款,带着一种温热的缠绵:“要是我当时不答应呢?”
雨是冷的,秋濯雪却是暖的。
越迷津困惑地尝着这甜头,懵懵懂懂地问:“什么不答应?”
“那一日越兄来做此事时。”秋濯雪有些眷恋地抚着他的脸,深夜藏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情绪,“不怕吗?”
越迷津终于恍然,他想了想道:“怕什么,你不喜欢,必然阻我,至多不过是赏个巴掌,我离开就是了。”
秋濯雪闷笑一声:“好坦**,听起来倒像是在威胁秋某。”
“你既受此威胁,就有成我之意。”越迷津搂住他的腰,一字一顿道,“你若不受威胁,我也就此断念。”
他的声音决绝得让秋濯雪心颤。
好像这句话当真无可挽回地击在他的身上,秋濯雪轻轻一抖,叫越迷津立刻就抓住了。
如果说秋濯雪还有几分文人墨客的多情,那么越迷津是一概没有,他身上只有习武之人的强硬与血腥气,他听得进道理,却不怎么听这时候的道理。
倒不如说,柔软的秋濯雪,时常会激起越迷津一种近乎残酷的愉悦。
也许是过去那七年在心头留下近乎无可挽回的伤痕,越迷津对他时常怀有一种极为矛盾的心理。
那臆造的尤物,满怀心机与城府的美人,常在梦中骄傲与矜持地凝视着越迷津,戏弄越迷津,如同逗耍指下舞动的傀儡。
他与秋濯雪共用着同一张面容。
心结早已在去年的寒秋打开,越迷津已渐渐地不再去做那个梦,可是遗留下的某种情绪却难以仓促而快捷地一同随着江水东流,它仍然阴暗而隐晦地藏于某个角落,等待着时日的消磨。
或是,偶尔在这样的黑夜之中,悄然出现。
越迷津忽然起了兴致,在这件事上,他有种天然的近乎野兽一般的直率。
衣带缓缓松脱,他们都很清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越迷津的手仍然很稳,那根丝滑的长带在掌心里缓慢滑动着,他低声道:“此时此刻,你要受我的威胁吗?”
“……哎。”秋濯雪的叹息声伴随着雨一同滴落,好像果然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委曲求全,“难道秋某有拒绝的权力吗?”
簟上已被越迷津躺得很热,又或许只是秋濯雪的全身都热了起来,他躺下去的那一刻,在黑暗之中感觉自己的手腕被禁锢住了。
空气里冷淡的莲香似乎也被烘暖,越发使人昏沉起来。
“你有。”在这一刻,越迷津仍是这样说。
秋濯雪只是笑,他仍在颤抖,颤抖的意思却大不相同:“错了,我没有。”
他的指贴上越迷津的唇,糊出的热气被雨一蒸,化作暧昧潮湿的汗。
在某些时刻,越迷津也会去思考秋濯雪是否意识到这种截然不同的兴致,然而他是个不管有没有意识到都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的人。
这更是个说不出口的问题。
唯一值得确定的是,无论是有意识,还是一无所觉,秋濯雪选择了放纵这种行为。
这无疑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比书上动情的言辞,比画上丰满的线条所形容得更盛,令越迷津甚至想起覆顶的狂潮,又仿佛发起异常短促且清晰的热病,将冰冷的雨水都彻底烧干。
初次尝试的时候,越迷津在一瞬间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这件事付出一切。
如果不是秋濯雪的话,越迷津想,他一定会对这种狂热到近乎失去理智的行为敬而远之。
这是一种本能的兽性,意图彻底摧毁人的理智。
可这毕竟是秋濯雪。
越迷津想,这世上只有他是不同的,只有他做什么都可以,为他发狂几乎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惯例。
秋濯雪平日很爱说话,在这件事上却连声音都很少,越迷津喜欢看着他的脸来判断,可现在天太黑了。
黑暗里看不清秋濯雪的脸,他的呼吸与喘气似乎都掺杂在雨声之中,越迷津伸手去触碰,却觉得他几乎滑成了一尾鱼,是否真实存在都让人起疑。
他像又坠入了梦中,一个潮湿而黑暗的美梦。
直到月光照亮了秋濯雪湿漉漉的半张脸,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水。
秋濯雪微微偏着脸,有些失神,汗水在肌肤上被照得如地上的雪,还覆着一层薄红。
这已胜过许多声音了。
原来是这夏日的小雨只下片刻,添上一点凉爽之意后就立即止了,此刻风休雨住,流月断云,斜出半线明光,朦朦胧照在他的脸上。
他们也很快打住。
被拧干的手巾是冰冷的,贴在滚烫的肌肤上像冰,越迷津平静地问:“你不喜欢出声吗?”
这起码是个他能问出口的问题,因此问得格外坦然跟直接。
秋濯雪像是一瞬间又回到了这具身体里,那种朦胧的目光瞬间清晰起来,他看了越迷津一眼,眼神让人心慌。
秋濯雪撩动鬓发,样子餍足得犹如饱餐后的猛兽,声音略有些低哑,说起话来很是有点无所顾忌的模样。
他懒洋洋地说:“恶人先告状,是越兄每次都不让我说话。”
秋濯雪起身来的时候,手脚还有点软,往常并不会如此,也许是因为今天太黑,船又吃了水,摇摇晃晃的,仿佛两人也在几乎溺水。
他凑过来,靠着越迷津,仍是不紧不慢的口吻:“你看,出月亮了。”
秋濯雪仰望着天,好像那轮小小的残月在这凉爽的新雨之后,被洗得铅华皆尽,散发出异常迷人皎洁的光。
对于秋濯雪的这种诗意,有些越迷津能明白,他也为山川河流的壮美而感到惊叹,有些则不太能明白,犹如这残缺的月儿。
越迷津只觉得这月光落在秋濯雪身上时,倒的确很好看。
远方的楼船还没有休息,仍然能听到不停歇的靡靡之音,方才听起来很动人心弦,现在听起来就有些吵了。
甚至叫越迷津想起了令人不快的明月影。
秋濯雪只是陶醉地望着天,他的眼角还是嫣红的,沁着两滴未落的泪,如银海生波,肩膀微微放松,似玉楼将塌。
“我在五年前在这儿抓了一名善水的采花贼。”秋濯雪忽然说,“你要不要猜一下我做了什么?”
他说起话来,懒懒的,好似有气无力的模样,手搭在越迷津的腿上,模样有点天真。
越迷津眨了一下眼睛:“做了什么?”
秋濯雪低声笑了笑:“我将他绑在了船尾,他要是不费点劲撑住自己,只怕就要吃一路的水回去。”
“哦。”越迷津想了想,“那他吃了吗?”
“他骂得很厉害,因此吃了不少,后来就老实了。”秋濯雪道,“等我撑船到岸上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发昏了。”
越迷津又“哦”了一声,秋濯雪继续道:“不过这是他装出来的,待我要将他提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向我发了一枚暗器。”
“你一定接住了。”越迷津道。
“我确实接住了,还将他一脚踢下水,他真真切切灌得一肚子水,两眼发直地骂我欺世盗名。”秋濯雪道,“那天的月亮也是这样的,我忽然想起了你。”
越迷津纳闷:“你抓采花贼想起我,我很像采花贼吗?”
“当然不是。”秋濯雪哑然失笑,他似乎有些怀念地缓缓道,“我只是……只是忽然很想叫你瞧一瞧那天的月,也是那般忽然想起你。”
越迷津沉默片刻,轻轻道。
“这是一轮很好很好的月。”
顿了顿,越迷津又道:“可惜少了个喝水的采花贼。”
他的风趣里,藏有不自然的生硬跟窘迫。
秋濯雪微笑着,轻轻咬住他的手指,慢悠悠道:“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