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云梦泽的山川河流为证, 秦先生坦**君子, 所作所为与雀门的卑劣行径不同, 今日, 翟先生亦在此处,且容左某送别专七, 再与先生说论剑规则。”
左千应秦郁道。
咚, 咚, 咚
浑厚钟声在剑池回**。
专七饮下众人的血, 系了纶带,将匕首藏在腰间,拜别左千及南北剑师而去。
左千目送其远去, 似是平复了心情,长叹一口气, 坐回主位,一手盖上剑椟。
“秦先生, 楚人对剑的讲究, 恐怕远胜于北方, 在我们这里, 论剑分文、武两种,文者, 以劈砍比剑刃的硬度和韧性,破绽少者获胜,以刺击比剑锋的穿透能力, 锋利而剑身不弯者胜,挑战之人必须同时攻破这两个方面才能算成功。”
秦郁思忖之际,左迁的弟子搬来了一面素帛,画出工图,分别解释计算破绽数目和测量剑身弯度及穿刺深度的方法,一横一纵,在众人的眼中渐渐达到平衡。
青山之下,白帛墨字,一清二楚。
秦郁很快就意识到其中合理之处。对于劈砍,因为剑刃的硬度和韧性是互相克制的[1],且会随剑身位置而变化,所以,以破绽的数量为判定准则,比盲劈来得公平;对于刺击,也不应仅比剑锋的利度,还需考虑剑身强度是否能与之匹配。
“无论材质?”秦郁道。
“天地万物,无所不能用。”左迁应道,“所谓真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2]。”
“好,文剑我接受。”秦郁道。
双方约定,一年为期,秦郁师门必须铸成十八剑,依次挑战楚地派系,先江北,由净水出六合剑,后江南,由亮石出六纹剑,再与左千门下龙泉六剑系对决。
翟斛指沾丹砂,在白帛落手印。
秦郁顿了一顿,说道:“方才所说是文剑,那么武剑是什么道理,愿闻其详。”
左千欠身,目光扫过秦郁身后的弟子。
净水见状,派了一弟子,私底传话:“宗主,秦郁精通范术,手里有吴越剑谱,且他除了为墨家造无锋剑,还从未对外展示过锻术,其手法诡谲莫测,万一让他凭小聪明得胜,岂不是有辱龙泉正宗?既然说到武剑,先让我等试一试他。”
左千挡开那话,不置可否。
“秦先生,武剑的规则很简单。”
右边,亮石开了口。
“就是双方弟子持剑格斗,但,不以生死论输赢,而是看谁先损毁对方的剑。”
秦郁道:“这是在……”他的话刚出口,净水身后的一名弟子持着合剑站了出来。
那弟子豹眼圆睁:“何必多问,在下,葵,净水师父门下,愿为秦先生展示!”
秦郁见‘葵’龙精虎壮,力量很大的样子,忙微笑着改口道:“还是文剑好。”
净水冷哼一声:“岂有铸剑之人不会用剑的道理?再说,武剑比的是随机应变,在不同招式中寻找对方的剑的缺陷,伺机攻破,至于力量,无论谁大谁小,只要落在剑刃上,两边都一样,又不会吃亏,难道秦先生不敢为弟子表率?”
未等秦郁回答,净水挑起眉毛,语气咄咄逼人:“又或是,你们现在连一柄像样的剑器都拿不出来?那也无妨,我可以手下留情,让葵换一柄低三等的剑。”
秦郁保持谦虚的微笑。
净水手中的鱼锁铮然作响。
“秦郁,到底敢不敢?”
“净水师父,天道兼爱非攻。”翟斛提醒道,“秦先生不应战,你不能强迫。”
剑池的莲花烧得通红。
气泡从池底泛出。
“葵,还不快请秦先生应战。”
下个瞬间,剑光闪过池面,整座剑池骤然沸腾,秦郁回过头望右席,才意识到这是亮石算好的火候,迎面就袭来了一只晃眼的火凤,凤喙直啄他腰间的剑格。
葵的剑快如闪电。
“秦先生!出剑!”
秦郁闭了眼,却没有躲。
砰!
刹那,耳边尽是金属脆断的声音。
“什么?!”
众人哗然,只见葵手中的剑刃裂为八片,随风飘落池中,与那莲花交相辉映。
净水和亮石同时起身。
“你是什么人?!”
莫说秦郁的佩剑未出鞘,就连衣袍都不曾掀起一角——那个挡在秦郁身前的人,只用一剑便切中葵手中复合剑的榫头缝隙,将剑刃从剑芯处打脱,一击致命
秦郁这才睁开眼睛,与左千对视。
“秦先生,我认输,求让你的弟子莫要冲动……”葵瘫坐在地,连连往后退。
石狐子的剑锋直顶到他的喉结,却仍未收手,一步一步把他逼到净水的席前。
“秦先生,你听见没有?让你的弟子收手,这是论剑,不是格斗!”净水道。
左千道:“翟先生,你看……”
翟斛没有说话。
“啊……”
只这片刻犹疑,剑锋绕着葵的喉结割出一道圆弧,血流下,趟进葵的衣襟。
左千咬一咬牙,终于开了口。
“秦先生,是我失礼。”
“青狐。”秦郁道。
石狐子笑了笑,捡起地上的残剑,将它握回葵的手中,贴耳道:“对不住,实在是你的铭文太暴露破绽,关于锻刃之术,咱将来再切磋。”语罢,收剑入珌。
净水和亮石随之道歉。
翟斛松了口气。
“好,左宗主,秦先生,那就说好了,一年之后,再聚此地论剑,文武兼修。”
秦郁道:“好。”
左千点了点头。
等各门安静下来,翟斛示意山顶敲钟,继而跃至剑池石关,将莲花炉火熄灭。
论剑结束,秦郁等人从剑池寨徐徐驶回江口,天色已晚,河畔临时集市却还很热闹,南国女子俏丽的身影穿梭于竹楼之间,草灯飘满江面,与远天彤云相接。
渔舟唱晚,吴侬软音。
翟斛陪秦郁站在船头,低垂着脸:“秦先生,实在对不住,左宗主、净水、亮石,他们平时不是这样,他们为人仗义,从来没有迫害过中原的工师,今……”
“来日方长,他们为人,我总能看清楚。”秦郁拍了拍翟斛略显稚嫩的肩膀,温和笑道,“你不要为难,转告左宗主,今天闭门论剑,胜负,我不告诉外人。”
翟斛道:“多谢先生体谅。”
翟斛离去。
钟声穿彻云霄。
江口,木莲顿顿的站在木桩旁,朝秦郁招手,消息传得快,忽然人人皆知,剑宗与桃氏定下了一年之约。木莲对秦郁说,文泽在谈生意,恐怕无法赶来,好在楚地处处有冶坊,鄂城交通也便利,就置办下宅邸,已把桃氏其余人都接了去。
秦郁道:“唉,好。”想来,既然已替文泽流了血,不讨点好处,还真挺亏。
登岸,木莲领人往新居休息。
秦郁叫住石狐子。
“青狐,你来。”
※※※※※※※※
二人沿江散步。
“先生,不回去么,匕首有锈,恐怕你的手还得拿盐酒烧一下,不然会……”
“你考虑得对,是我感情用事,轻信了一个商贾,现在姒妤也不在,所以之后,门中传唤的人就由你来调度,我也不在乎是不是义渠人,只要口风紧就行。”
“是,先生。”
秦郁说完这番话,见摊铺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亮闪闪的黄铜锁,停下了脚步。
锁有鲤鱼和丹凤两种造型。
石狐子辨认阵子,说道:“这是净水手里玩的锁,先生要买一个研究铸法么?其实翟先生说,净水破解了兽口衔环,我觉得他只是先连环浇铸,再用锉刀磨开。”
“好啊。”秦郁摊开手掌,笑道,“你帮我烧一下伤口,我就教你如何衔环。”
“先生。”
石狐子捏住一枚鲤鱼锁,不动了。
“先生,你真的相信,我们可以在这座城里安安静静的把龙泉剑图做成么。”
“当然可以。”秦郁笑道。
这夜,市集迟迟不散,秦郁带石狐子去吃了许多南地特色食物,跳了巫舞,甚至破天荒喝了几坛酒,就为拉平二人辈分,然后对石狐子说出那个拗口的谢字。
一直以来,秦郁都很清楚石狐子的造诣深浅,但他不好意思承认,在石狐子为他挡开对面的剑时,他是心动的,甚至,当他再喊出青狐之时,多少已有依赖。
秦郁很想感谢石狐子。
然而,说不出口。
秦郁做的最后一次努力,便是借着鱼锁,给石狐子讲他当初如何做兽口衔环。
“这个环呢,确实是失蜡浇铸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没有焊接痕迹,而那兽牙,也确实是用细锤锻的,否则其强度无法起到格挡作用,那么关键就是……”秦郁顿了顿,把横杆从鲤鱼的口中掰出来,故作玄虚,笑道,“诶,牙和口之间,并不是直接加范焊接,而是先用可拆卸的卯榫嵌入,待把圆环安进去,再焊死。”
石狐子听得愣了神。
秦郁一看,觉得正是良机,遂深吸口气,说道:“青狐,所以今天若不是你……”
“先生。”石狐子却突然回过神,认真道,“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无法超越你。”
就这样,秦郁彻底把话咽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1]一样东西越硬,越容易脆,比如玻璃;相反,一样东西越有韧性,往往就越柔软,比如拔丝香蕉(划掉),比如橡皮泥。这两种特性不可能同时做到极致,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2]《庄子·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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