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

离开客栈时, 是越迷津付了房钱。

之前买马车就已将秋濯雪的荷包彻底掏空,他花起钱来一向大手大脚,从不在意, 也不记得自己身上到底还有多少钱,因此摸到空荷包的时候不免愣了愣。

越迷津似乎比他更早注意到这件事,在掌柜变脸之前, 付了房钱,得以让三人安然无恙地走出客栈。

三人同进同出,掌柜的只管拿到钱, 哪管是从谁口袋里掏出来的, 倒是卡拉亚比秋濯雪更加不好意思。

他来中原时身上就没带多少银钱, 后来虽接了几单生意,但是为了打听吃人怪物的情报也都花出去了, 再到自己被追杀时,钱更是花得七七八八,几乎一点儿不剩。

这些时日来吃饭用药, 几乎全是在花秋濯雪的钱。

卡拉亚已经在思考该怎么赚点钱了。

“要不是越兄援手。”上马车时,秋濯雪忽然长出一口气, 微微笑道, “秋某还以为又要留下给掌柜的洗一个月的盘子。”

卡拉亚奇怪道:“洗盘子?”

他很确信自己耳朵没有出问题。

“不错。”秋濯雪居然还在笑,他靠在车身上思考了一会儿, “要是掌柜放心, 当厨子更好, 十来天应当就能还清了, 少不得还得小赚一笔。”

他居然还说得头头是道。

卡拉亚已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 好像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样,看着秋濯雪的模样仿佛见了鬼。

他怎么也想不通。

以秋濯雪这样的身手, 以秋濯雪这样的本事,竟然会有付不起房钱在油腻腻的后厨帮人洗碗烧饭的一天。

听他的口吻,似乎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越迷津漠然地用覆水剑的剑柄将他的嘴巴抬上,“惊讶什么?”

秋濯雪赞同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卡拉亚看起来像是见了两个活鬼。

别说是在大沙漠,就算是在中原,卡拉亚几乎也没有过银钱上的烦恼,毕竟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这世上的人烦恼都是相同的,有不少人很乐意花钱雇有本事的人来解决自己的烦恼,卡拉亚就是以此谋生。他相信按照秋濯雪的本事,一单买卖花不了一天,赚的钱就够好吃好喝地住上三个月客栈了。

卡拉亚揉了揉被剑柄戳痛的下巴,磕磕绊绊,试图向秋濯雪表达自己的震惊:“可你本事,这么,高?”

“高怎么了。”秋濯雪笑道,“再高也没办法一时间变出钱来,更何况人家小本买卖,哪敢开赊欠的头?还得遇到人家掌柜和气,才有洗盘子的机会,要是遇到不缺人手的,那麻烦才叫大呢,指不定要去见官。”

这话说得不错,却都是普通人的想法,本事高就意味着他们往往有比普通人更多的办法来解决这些难题,避免这些难堪。

卡拉亚一脸的错愕惊讶,又勉强自己绞尽脑汁地卡出几个字来:“可你是,大侠?”

“大侠恐怕在赊账上也不值几个钱。”秋濯雪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人家也未必都听过烟波客的名头,就算听过,也未必愿意请我吃饭。再说了,洗盘子的大侠总比欠钱的大侠听起来要顺耳些……”

话到这儿,秋濯雪收起笑容,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是欠钱的大侠比洗盘子的大侠听起来更顺耳,那这世道可就糟了。”

中原的文化似乎总是格外有深意。

卡拉亚一时间听得云里雾里,不由得想起自己来中原出过的几次丑,书上明明说中原人讲究什么眉目传情,什么张敞画眉,唇红黛眉都有调情之意,连带着妆粉跟黛笔都暗藏情意。

结果慕花容不讲武德,丢下来的眉笔根本与传情无关,分明就是暗器。

之后卡拉亚想用性命报答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秋濯雪却在之后纠正了他一番,说“以身相许”只能女子用,不能男子用,这句话有结为夫妻之意。

这让卡拉亚更感困惑,为什么报答恩情会跟结为夫妻有关,又为什么只能女子用,中原话为什么总是如此复杂多变,还区分得如此细致。

欠钱跟洗盘子听起来都很糟糕,没有一样顺耳的,卡拉亚有点想不通这跟世道有什么关系。

他决定不再为难自己,放弃这个话题。

知道秋濯雪洗过盘子对卡拉亚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尽管他眼下没办法表达出来,可不妨碍他继续感到难以置信。

大概是由于越迷津跟秋濯雪始终都是一脸平静,让卡拉亚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大惊小怪了些,过了一会儿,也开始慢慢觉得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事儿了。

不过我绝对不要去洗盘子。卡拉亚生平头一次,忽然对口袋里没钱这件事产生了相当的忧虑。

这种忧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几乎就要追上他对吃人怪物的恨意了。

钱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越迷津跟秋濯雪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接生意的人,卡拉亚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弯刀,眼神慢慢坚毅起来。

……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卡拉亚的心思,他正在不好意思。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秋濯雪一直是个随遇则安的人,正是因为这种随遇则安,让他见识到这世间截然不同的面貌,也学到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本事。

毕竟有些东西在书上是绝学不到的,就像洗盘子。

秋濯雪还没有听说过哪本书记载过如何洗盘子更轻松更省事儿,如何将油腻腻的污垢从手上与盘子上刷去。

这本事得到后厨去,只有洗惯了盘子的人才清楚。要想学这样的本事,还要跟他打好关系,要是你看不起这本事,他当然也不会跟你说其中的诀窍。

会洗盘子听起来好像是件无足轻重的本事,在大是大非上帮不上半点忙。

可换个角度来想,人总要吃饭,吃完饭总会有盘子要洗,洗盘子的本事无论何时都派得上用场。

倒是天下太平的时候,再厉害的大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说不准也要去洗盘子。

秋濯雪不但会洗盘子,还会劈柴、修房子、抓药、烹饪、摇骰子、吹糖人、酿酒等等杂七杂八的本事,这些本事经常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派上用场。

对他而言,这些本领就跟曾经学过的琴棋书画还有武功一样,只分技艺精湛与否,倒是不分雅俗高低。

因此,他并不是在不好意思洗盘子这件事,而是在想付钱的事。

秋濯雪对钱这种身外之物一直不算看重,甚至说不好听些,几乎可以称之为散漫。

不单单是对自己,对别人的赠予更是如此。

慕容华与风满楼一直都喜欢在秋濯雪的荷包里塞满金银,他从不推辞;江湖上的人认出他来请他吃饭,秋濯雪只要有空,大多应允,绝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两位挚友是担忧秋濯雪在外照顾不好自己,钱财对他们而言是最方便也最有效的关心了。而江湖上的陌生人则大多是冲着烟波客这个名号,想与秋濯雪结交,又或是单纯地只想以“请到烟波客”这件事为吹嘘的资本出去卖弄。

秋濯雪从来不推辞两位挚友的好意,也不拒绝陌生人的诚意。

他本来不该介意越迷津付钱这件事的,更不必说,他们已经结伴而行这么久了。

但是,实际上,这件事就是叫秋濯雪忍不住感到心烦意乱,不好意思。

这就好像在路上看到一只漂亮簪子,男人总是想帮心上人买下来,而不是看着她自己掏钱买下来。

虽然最终结果都是戴在头上,但这其中的区别就差得远了。

这世上有许多喜欢秋濯雪的女子,她们总是看到秋濯雪最好的一面,看到他英俊潇洒又风流多情的地方,听到他的事迹,也都很为这些倾倒,偏偏秋濯雪完全不动心。

倒是越迷津似乎总是遇到秋濯雪最糟糕的一面——在他面前,秋濯雪不但是个隐瞒内情的“骗子”,还逼他毁去剑约,又将血劫剑的麻烦带过来。路上更是叫月影算计打伤,病恹恹地躺了几日,之后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去墨戎,狼狈不堪。

眼下更干脆,秋濯雪连钱也摸不出来,厚着脸皮看越迷津付账。

尽管秋濯雪知道越迷津根本不会在意,可他就是忍不住叹气。

为什么他偏偏就只在越迷津面前,是个骗子、穷鬼、倒霉蛋、麻烦精呢?

嗯,还有登徒子。

想到昨夜的对话,秋濯雪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确是个很会让自己开心的人,就算是眼下这种情况。

马车重新回到了大路上,他们现在并不着急赶路,马车并没有因为懒散而放慢速度,卡拉亚的药在这个小镇上抓不齐,得往前赶路,看看下一个药铺里能不能抓到。

太阳正灿烂地照在两人的脸上,严酷的热意宣告着炎夏到来,越迷津不由得皱了皱眉,有些怀念起山里清凉的日子来。

他很快听见了秋濯雪的笑声,对方又如平日一样调侃出声:“说起来,越兄啊越兄,这番要是没了你援手,秋某恐怕仍要去洗三个月的盘子了。”

如此真挚,动人心弦,叫人难以分辨真假。

越迷津冷酷地想:没了我,只要你说一声,多的是人来帮你付钱、赶车、甚至打跑讨厌的人,我只会杀人。就算什么人都没有,你自己也能解决这点小麻烦。

七年不见,秋濯雪都好好活过来了,越迷津当然不认为对方真有这样离不开自己。

越迷津道:“为什么要三个月,难道你不会抓卡拉亚一起吗?我自己的房钱又用不着你付。”

这个回答让秋濯雪忍不住大笑出声,不过很快,他又凑了过来,带来一点黏糊的热意,语调听起来有些慵懒与好奇:“越兄,你在笑吗?”

我在笑吗?

越迷津皱起眉头,下意识绷紧面容:“你看错了。”

“那大概是我看错了。”秋濯雪轻轻松松就承认了这一点,轻松得简直有几分像是敷衍了事,却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不愿意错过什么。

越迷津觉得自己好像被戏弄了,想说些话,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觉得天实在很热,秋濯雪又凑得太近。

可不知怎么,越迷津的嘴就像紧闭的蚌,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他的心底深处,正幽幽地为这种目光生出一点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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