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由地窖改造而成,铜门上雕两只玄武,是这座南院的旧主人留下的杰作。
石狐子摸过那十六块凹凸的壳体,但觉得,指腹的每个孔隙都被金气浸润着。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秦郁的密室。
石狐子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每次制范,秦郁都会从密室中取出初胚,隔屏风叫自己听声音,为能窥到剑之初胚[1]从何而来,他还挖了不少孔洞,惹过祸。
现在,他终于能洞察所有。
室内尽是泥土的芳香,光线却昏暗,只在门边摆着两盏陶豆灯,开一条小缝。
一阵榫头契合的声音传来。
秦郁关上了门。
石狐子的眼前只剩下一副轮廓。
菁斋前院的水光,祖师的画像,莲子的清香全部都消散了——他们与世隔绝
只有铜漏嘀嗒,计算时光。
在这里,他们的任务是设计出一组用于浇铸的前所未有的模范,其长度为三尺半,是七国剑器之中最长[2],难关,在于让金液在范道纵深过程中充型完整。
模范一成,将来,咸阳的五千剑,举国的五万剑,乃至世世代代数不清的剑,全会按照相同的式样铸造,如此的造诣,他连梦见都觉得惶恐,更别提是亲见。
石狐子念着这些,放下竹篓。
想必半步都错不得。
他却听秦郁长舒一口气。
快活而轻松。
“青狐,待你习惯,就能看见了。”秦郁从角落的筐筐里扒拉出几团泥土,“模范不二,从现在起,你和我就是一个人,三百道工序,你我共同完成,关键是,其一,定出泥料的配比,其二,设计范片的造型,其三,找准浇铸口的位置。”
石狐子点了点头。
一个工人为铸好一把剑,刻好一片范,经过千百次的错误,练成的是手艺,而当这个工人回过头来,思考自己每步为何而错,并修正方式方法,改造所使用过的工具,为后人总结出能规避错误的路时,手艺就成了工序,工人就成了工师。
工人是兵,工师是将军。
兵上阵,只需英勇无畏,冲锋陷阵,而将军指挥战役,需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秦郁在这间密室中教给石狐子的,不再是如何做好一个兵,而是如何做将军。
三百道工序,首道是揉泥。
石狐子发现,秦郁依然把这些陶泥分为了青、赤、黄、白、黑五正色,与垣郡不同的是,这回,秦郁看中的并非青泥和黑泥的比例,而是黄泥和白泥的比例。
“白泥成型表面光滑,利于引导金液,却难以附着镀层;黄泥粘腻,滞留性强,易吸收元素,多用于泥范中层,起连接内外的作用。青狐,它们得配合着用。”
只瞬间,石狐子便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他把重心放在范片结构,却忽视了泥料配比,而这秘诀,秦郁在第一次为他示范的时候就告诉过他,只是他没用对。
“先生,我帮你揉。”
“羊角[3]三十六,菊蕊[3]七十二。”
二人隔着温厚的石板呼吸。
秦郁抬眸,也注意到石狐子的心事。
后来,厚薄不同的泥片被送入烧窑,火光亮起来,陶泥渐渐变硬,有些出现裂痕,有些变形,但大多数安然无恙,秦郁就平稳地操纵炉底风道,展示给石狐子看,但凡在可控范围,错了也没关系,石狐子这才进入状态,思维活泛起来。
精以配比,精以火候,他们最终所成的五色陶泥和雉鸡的羽毛一般纯正[4]。
六日之内,前六十道工序完成,他们根据烧窑的结果,配出了分别用于剑首、剑格、和剑身处的十八种泥料,也基本习惯了暗室的生活,接下来便要开始制胚。
泥箱里,平趴着已被驯服的青白色泥料;案头,摆满刃闪寒芒的大小砣刀。
秦郁抡起一把大砣,架在肩头,问石狐子道:“每模范一次,剑胚的尺寸便会收缩百分之二,用泥也需由粗至细,更换一个等级,依你看,咱们几次为佳?”
石狐子拿起旧秦剑工图,用细砣一尺一寸在泥**勾勒出剑身的形状:“先生,在垣郡时,我们的人力有限,所以要靠精细范片尺寸来减少后期工量,然而这次,先生问公冉大监要了八千良工,人力是绰绰有余的,我们的重点是让金液能顺利通过范道,不应该再收缩范道的通流面积,依我的经验,需要三次。”
秦郁听着听着,笑了。
“先生为何笑?”石狐子道。
“我在庆幸,庆幸我先生于你。”秦郁把砣刀递给石狐子,“来,一起切削。”
石狐子微怔。
“不然,我凭何教你。”
衣袂抚过他的耳际。
秦郁躬下身,动作连贯如流水,六道大坨取主体,四道宽砣切剑丛,十八刀平砣去棱角,跟着,手中的细砣与斜砣交替切换着,泥料如落花一般飞旋而下。
“金液的流动规律与水不同,遇到狭小脊边易阻塞,原秦剑之所以采用弧形剑丛,原因便在此,然而,长弧易变形,为攻克难关,我设计了三脊造型,中间为高脊,两侧为从脊,这样,既平缓了剑脊折角,又利于加工,名为‘虹脊’[5]。”
铜漏三刻,即成初胚。
石狐子定神一估量,这件初胚,正是他方才所言的,三次模范所需要的尺寸。
“先生,等我。”
平时刻范片和铭文,石狐子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路数总收敛着,此刻,他无所顾忌,找准画线便下了手,手中的一柄砣刀,宛如浪涛中的一条蛟龙,游刃有余。
石狐子也只用了三刻,仿刻出虹脊。
余泥在秦郁的刀下如桃林落瓣,而在石狐子刀下,却是海面激起的点点浪花。
一双双初胚在师徒的刀下相继问世,短锋,无刃,虹脊清晰,表面青白均匀。
如是,阴干三日,方得入窑烧制。
期间,两个人在同张桌案用食,同张卧榻睡觉,秦郁会让总是饥肠辘辘的石狐子吃掉他碗里的剩菜剩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凭石狐子用他沐浴过的水。
每每经过那排斜置的剑胚,石狐子都会发现泥色有所改变,由深变浅,他知道那是水分脱离胚体的结果,却忍不住还是要问秦郁。秦郁对他说,那是光阴。
“青狐。”
“先生?”
“光阴似水,就像人的生命流到尽头,最终都会成为虚无,对于桃氏而言,我们留下丹心化入剑胚,传承而守一,才能让后人看见善恶忠奸,无论古今。”
“先生为何有此感叹?”
“这不是感叹,而是烛子先生教我的,现在我传给你,将来你也会传给后人。”
半个月过去了。
印坯刻范的工序将将开始。
入夜,木炭在窑中安静燃烧,热浪于炉中翻滚,笔直的剑胚似在不安地蠕动。
明光照着坦诚相待的二人。
秦郁揉着右手背,一一阅过范图。
“先生,若你觉得累,就休息几日,我刻范。”石狐子刚把草图交到秦郁手中便后悔了,他看见秦郁的右手无名指尖弯曲着,指节不能转动,似是抽了筋。
“我不累。”秦郁说道,“看范,你所用的标准传承了原三段分铸的结构,可以说是在已有地基之上搭建房屋,不会错,然而剑身自上而下范节空隙都相同,高低只在扎孔数量做区别,这恐怕不行,为引流,近剑锋处应当增大空隙。”
木片布满刻痕。
“我明白了。”石狐子思忖片刻,说道,“先生,既然空隙递增,控制增量就很关键,我做弩机时,为方便改变开槽和修磨的尺寸,用到过弧线砂轮[6],前些天我在狄寺工那里也看见了类似的,我想,稍微改造它们就可以投入生产,这样,即使是不熟悉泥料伸缩规律的工人,也能加工出符合标准的递增的空隙。”
秦郁欣然,回石狐子道:“室内有砂轮,你来安装,这新工序就是你的任务。”
若非秦郁点出,石狐子不会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已经是一道全新的工序。
“是,先生……请先生快休息。”
“说过了,不累。”
“先生。”
“好吧,那我先去记漏。”
秦郁轻叹口气,他最喜欢的事莫过于侍弄剑范,多少年一如是,又怎会因为轻微的疼痛而止步?只是他实在躲不过石狐子的关心,所以起了身,去记时间。
他终归没能忘年。
余光中,秦郁瞥见石狐子在看自己的后背,他也没有质问,照常在铜漏日尺刻一道横线,添平漏中的水,然后手腕一转,披起衣袍,盖住自己后背的黥纹。
“别看我,看剑。”
石狐子道:“先生,我自荐。”
“嗯?”
石狐子道:“范坊事务重要,而先生日理万机,不能时刻盯着,我就想着,等设计出这组范片,我来做范坊坊主,为先生培训监督下面的工师,为他们规范[7]。”
秦郁顿了一顿。
他才发觉,石狐子真的长大了,不仅个头和技艺在长,心智也渐渐成熟,已经学会和他斗智斗勇。于桃氏而言,金剂炼砺四坊皆可以设立坊主,唯独模范不二,石狐子方才之言,若是放在二十年前的洛邑,便等同于弟子和先生提分家。
当然,秦郁知道咸阳不是洛邑,而石狐子提出监管范坊也绝不是分家的意思。
“先生,可以么?”
“先生,我想为门中效力。”
“先生为何不说话?”
“先生?”
石狐子再三追问,终于在剑胚出炉的时候,听见秦郁意味深长“嗯”了一声。
“青狐,该抹泥料。”
“是!”
石狐子神采奕奕。
于是,秦郁侧卧在席边,听着石狐子为他操刀覆泥,初次有了一种朦胧幻觉。
石狐子不是泥,他是剑。
砂轮转动起来。
噌,噌,呲呲
石狐子手上涂抹着范泥,耳朵也在听,不仅听泥料是否均匀,还听秦郁的呼吸是否沉稳。待全部的泥料与胚面相互渗透,变得光润而平实时,秦郁也睡熟。
‘先生。’
石狐子照图刻完范,再次放入烧窑中,回身,看见秦郁的一只手垂在席外,指尖沾着白泥。他不禁想,那样好看的手,合该为礼剑镶嵌金玉珠宝,一点都不要触碰鲜血才对,更不该受人间苦难与操劳。他走近,拾起秦郁的手,观赏了许久,忍不住将秦郁的手指含入自己的口中,仔细品尝细腻的泥土和微咸的汗水。
他忽地意识到了自己对秦郁的异样情愫,不仅是想要血液交融,陪伴终老,甚至是想要冲破光阴的阻隔,冲开天去,去触碰秦郁的那缕飞在九霄之上的清魂。
一切,或许从他说想学铸剑就已开始。
三模三范。
凹凸不平的剑丛一毫一厘地变得光洁,锯齿状的范片的边缘渐渐累积出规整的纹理,石狐子不分昼夜地改进着秦郁教给他的工序,每一步,他都全神贯注。
正这时,一片羽毛从狭窗飘进来。
“石狐子,石狐子,在吗?”
是阿葁的声音。
石狐子挖开窗前青苔:“什么事?”
“河东退军了,就在今天,玄武左部将军范雍来冶区找太翁,太翁不见,他就和白工师密谈了许久,好像说到什么……要严查关城,查私自携带货物的。”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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