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你明知,除了尹昭没有人可以取出洛邑枯井下残存的金石,朱雀剑淋着先生的血,你如何能让他在鹿宴得逞……”
“秦郁,我申氏此生力行仁政,并非只会吟唱诗经,你信我,有朝一日定把西门和尹昭双双从那庙堂里啄下来,替你报洛邑鹿宴之仇,这是魏国欠你的……”
“秦郁,你可知在秦国栗氏的殿堂之中贴律奏黄钟意味着什么?你今天要是吹这黄钟调,便是陷进秦国这片土地,卷进秦国这张蛛网,再也无法脱离……”
玉管飞声,余音绕梁。
彻夜的梦。
秦郁梦见青龙从沧海腾跃而起,他伸出手,却无法阻止它飞向东方殷红天际。
“青狐!!!”惊醒的那刹,浑身酸痛,胸膛全是汗迹,掌心划着两道血痕。
秦郁静了一静,唤人侍候洗漱。
他挡去洛邑的情仇,再回忆了一遍陈平的话,才明白,从他拨动秦国衡器的那一刻起,桃氏的命运就和这个国家分不开,石狐子请求参军,就像在垣郡凉亭用一支箭矢断送他求全的后路,并没有损坏什么,只是逼着他把计划提前而已。
该做的选择,避不开。
石狐子来时,倒是精神抖擞,就像一觉踏踏实实睡到天亮,什么都没有发生。
“先生今日,容光焕发。”
“走吧。”秦郁笑了笑。
是日,咸阳戒严。
东西二市关闭,街道肃清,全城就像一张空****的棋盘。农户把耕犁收回家中,匠人放下吱呀的木机,透过门缝,他们能窥见那些巡逻了彻夜,身披狼纹皮甲,头戴牛皮冠的都城卫戍军,三万卫戍军以三人一排的阵列在街巷中穿行。
神社,铜铎长鸣。
天清朗。
将作府的车子才驶出西城门,已能够感受到土地的震颤,北方旌旗猎猎,万万玄黑底色的旗帜在风中飞舞,左卫挂青绶,右卫挂白绶,正中是镶金的王旗。
“先生,自来秦国,还没见过这般阵仗。”石狐子牵着小红,迎着日光说道。
秦郁挑开帘子,目光穿过渭水阡陌飘向巍峨殿宇,那里,宗室大臣列于阶前。
三公九卿,玄青赤红,百鸟朝凤。
鼓点。
号角。
金钟。
禁卫军早已出动。
军场四周站满佩戴徽章的禁卫军士,他们身上每片细甲都饰有花纹,铁盔之上佩有雪白的羽饰,格外引人注目,这是号称全国最精锐的部队,他们腰悬的礼剑印有少府的铭文,他们手中紧握的戈戟如林,泛出耀眼的令人生畏的光芒。
少府、将作府、司空府几座观营位于军场西面,稍显低调谦逊,而东方的原野阵列着乌茫茫将要进场的新军,从秦郁和石狐子的角度看,已经看不清细节。
石狐子扶秦郁下车。
阵阵歌声从远处飘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观台坐着两人,公冉秋摆酒畅饮,另外一位头戴玉簪,身穿绿袍,谈吐不凡。
“章少府,你这些年闷在宫里,还没见过大良造新任的大匠吧。”公冉秋起身,晃了晃耳杯,拉着那位玉簪,走到秦郁面前道,“大匠秦郁,鲁国公裔孙……”
“公冉大监就不要折煞我了。”秦郁道,“我来秦地也有一年了,章少府怎么会没听过我的浑号?倒是我今天看见禁卫军神采,在少府面前抬不起头来。”
那位玉簪一笑:“岂敢。”
此人更似家臣,不似匠人。
少府设在宫闱之内,囊括各路奇人,专为宗室服务,也是为禁卫军制造甲器的机构,平日不与外冶区相通,所以一直到今日,秦郁才与少府章百里相会。
三人坐下闲聊,斟酒时,秦郁见面前的漆案和耳杯随着军歌颤动,有些感慨。
章百里望向远处,道:“秦工师,送剑那些天,冶区上下都在唱桃氏师门的采苹,我现在也跟你说说这首老秦人的无衣,忆一忆我们和你们的四百年缘分。”
秦郁道:“章少府提醒的是,王畿人自铭记在心,秦人英勇,昔犬戎来……”
“诶,昔日犬戎来犯,直逼镐京,中原诸侯袖手旁观,平王这才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牧马的秦部族啊。是我秦人跪受王命,倾举国之兵击退犬戎,平王方得安然东迁洛邑。”公冉秋道,“秦工师啊,这首无衣,便是秦抗击犬戎时所留。”
秦郁饮下一杯酒:“自那以后,平王就把无力掌控的关中地区划与了秦人,数代秦君浴血奋战,击灭西北二十一戎国,扩土千里,开化戎族部民近乎百万。”
“此言不虚。”章百里的脸庞泛红,“一曲无衣,唱了秦国的十一代先君。”
原来,章家本就是旧都镐京人,家主被平王一并赐给嬴氏后,一脉留在洛邑,一脉便迁来关中之地,世代效忠嬴氏,成为如今熟知宫闱一草一木的少府匠人。
秦郁又饮下一杯。
饮的是章百里对秦君的情愫。
秦郁不擅于政治。
从小接受的教育决定了他的立场和格局,在他眼中,天下从来只有一位天子。
他却不敢怨言什么,毕竟肮脏的墨汁已化为相柳刺入他的脊背,他的血早被玷污了,他现在唯一不安的是,秦人将像四百年前夺走关中那样,夺走他的青狐。
“章少府服侍王上多年,可知君上所佩的剑是谁人所造,或,从何处得来。”
秦郁问道。
章百里合拢衣袖,往南躬身行礼:“这个人已经被君上五马分尸,但他所建的翼阙仍在南门,他立信的圆木根基无损,他为秦国定的律令,君上至今不改。”
秦郁欠身回礼。
正此时,东方传来一声号角。
谈论戛然而止,众人极目远眺。
秦郁前倾了身子,扶在观台的凭栏上,他也需要看得更远些,以便做出判断。
鼓点如浪涛涌过。
青鹞旗扑打黄尘,各军进场。
一刹那,长矛伴着日光,刺入秦郁的瞳孔。
※※※※※※※※
一排单辕铜甲战车熠熠前进,车毂尖端的棘刺飞速转动着,碾碎一切尘泥。
右兵所持长矛的尖头用积竹法套装,随着旗号三十步一加长;左兵所持弩机,弦高足有半身之距,一声令下,兵士脚踏弓干上弦,飞火箭三百步击中前方油阵。
一线火焰燃起。
火舌舔舐原野,五千只披皮质肩甲,背轻弩的骑士以楔形从热浪之中冲出。
他们的马经过特殊训练,不畏火,他们机动性极强,在北宫前来回奔跑,先摆出围剿所用旋转阵,聚拢之后立即往左右分流出击,只片刻,又汇合排成一字。
正方大旗紧接入场。
一万步兵敲着盾牌,步伐震颤八方。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三排戈戟的背后立着三倍于人高的长矛,行经观营之时,刃上刻的新式的宽扁血槽反射出整齐的光线,一道接着一道,从北宫前的禁卫军盔的白羽上晃过。
北宫阶前,风拂动着公卿的长袍。
首排骑兵之中,一人出列。
那是位俊朗的少年,他的胸甲是织锦所制,坠饰铆钉,牛皮冠后绾着六股辫。
“出剑!”少年叫道。
伴随齐响,首排骑兵亮出手中长剑,一瞬之间,三千道虹脊的光芒直冲殿堂。
“先生,轻骑兵的阵法是公孙将军训练的,而那发令的少年,正是三郎邈。”
石狐子转过身道。
“嗯,挺好,挺好。”
秦郁静坐在万众的欢呼之中,神色既不比公冉秋的殷切,也不比章百里的痴迷,他很淡然,只是内心也渐渐承认,并非世上所有的事都能由他来教给石狐子。
譬如,勇气。
这并非匹夫之勇。
年幼之时他也曾在洛邑参加阅兵,彼时,姒氏和宁氏都是居中驾战车的长官。
他记忆中的军阵清一色是亮晃晃的战车,因那一千战车就是周王畿的根底。
后来在魏国遇到武卒的盾阵,他才领悟,战车过于笨重,并不是实用的武器。
现在此地,他又见识到一种全新的以轻骑兵协同部队作战的军事思想,甚至还生出一种预感,将来,在实现桃氏师门信仰的路上,他终会融进这条浩浩湍流。
秦郁有些感动。
军阵之中,他不仅察出秦人敢于打破旧制的勇,还有他们能收拾山河的气。从小匠到大监,从士兵到将军,从平贾人到国君,在这片土地上,万物皆有勇气。
秦郁又看向挥着拳头喝彩的石狐子。
他本只想借着秦国的炉火铸造自己的宝剑,却发现上天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秦郁闷头喝一口酒,接着看阅兵。
可他奇怪的是,一直到此刻,北宫殿宇之中的主座仍然空缺,秦君去哪里呢。
不止秦郁,周围的人也开始议论,剑,好看是好看,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举着。
军士也是人,手也会酸。
如何是好。
正当众人焦急在北宫上下寻找十二章冕服,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从东方传来。
章百里耳朵一动,猛地站起来。
“马!河边!”
※※※※※※※※
一袭玄黑绒袍执剑飞驰。
渭水沸然。
谁都没想到,嬴驷是骑马从河边来的。
二十六岁的嬴驷英姿勃发,矫捷如豹,他踏过浅滩,剑斩渭水,一路带浪花。
那利剑长三尺有余,通身精镀奂金,镶丝线,剑锋纹饰玄鸟,剑格雕青禾。
眨眼,君剑已至阵前。
“举剑!”
军阵首排,公孙邈整个手臂颤抖起来,泪水满目,嘶吼着,脖颈处青筋暴起。
“请君上阅剑!”
“与子偕作!”嬴驷道。
两剑相碰而过。
公孙邈晃了晃神,才确认那张容颜,君剑已经远去,他捂住自己的胸膛,侧身追望君剑的影子,又见,嬴驷跑马不停歇,一一碰过每位军士手中问天的虹脊。
“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
“与子同裳!”
“君上……”公孙邈咬牙清泪,毅然再举起被赋予过使命的长剑,誓死不放。
再多豪言,不如一剑刻骨铭心。
嬴驷十八继位,先用樗里甘氏等旧族势力铲除威望过高的卫鞅,继而迎娶魏氏,任魏士衍为大良造,东讨河西之地,再,缰绳一拉,止战曲沃,建军北伐。
三剑,干净利落。
北宫大殿灯火通明,站在高阶往下眺望,旗帜和甲片似是艳阳天里流淌的河。
年轻的魏氏守在空**的主座旁,轻抚着隆起的腹部,看她的夫君在军场驰骋。怀孕九个月,每一天她都过得胆战心惊,唯有今天,她不必再惧怕面对母国说客。
“君夫人。”
衍从殿前而来,躬身对她行礼。
“君夫人,八年之内,南北各地皆要建制练兵,秦国的矛头不会再指向魏国。”
魏氏的浓密睫毛扑扇了一下,热泪滚落,唇边含起心酸的笑:“谢大良造。”
衍抬起脸,端详片刻,退下。
为阅兵能顺利举行,九个月,他几乎动用所有的能量,然而此刻,他知足了。
※※※※※※※※
场下,轻骑兵仍围着战车在他们的国君面前展示长短军械的拆装互换技术。
公冉秋和章百里拿木片比划机理,隔几十丈说得津津有味,石狐子偶也掺和。
却自从看见嬴驷的手中还握着那把传说中卫鞅留下的宝剑,秦郁彻底释然。
这是他做过的最曲折的决定。
他要用秦人的方式征服北方那座城。
“秦先生,秦先生……”
神思之间,一名禁卫纵马奔至西观营。
诸君停止讨论。
“先生,大良造请先生为君上解剑。”
听闻此言,秦郁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旁边章百里手中的木片咔嚓一声,折了。章百里急忙又拍了拍衣袍,长叹一声掩饰住酸溜溜的心境,往西北方向仰望天空。
石狐子站回秦郁身后。
禁卫清了清嗓子,表示询问。
秦郁莞尔。
“匠人之心无须解,其利钝,其长短,其轻重,一试明了,古今不变。”秦郁扶着木栏站起来,又故作虚弱道,“秦某身有陋印,怕失礼于君上,就不见了。”
“先生?”石狐子道。
目送禁卫离去,秦郁挺直脊梁。
“青狐,回去好生收拾一番,三日之后,随我同去将军府,拜访一下公孙予。”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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