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 又或者是为照顾半枫荷在鬼音谷睡习惯了。
难得回到竹屋之中休息,秋濯雪却没能睡好,半梦半醒之间, 他感觉身边的越迷津似乎起身了,又说了什么,于是侧过身体, 睡眼朦胧地望见一道人影推门外出。
如此夜深,他去做什么?
竹屋正在醉梦忘忧的中心之处,药气随夜风缓送, 只消待到困意翻涌, 再将门窗紧闭, 这就是一味再天然不过的助眠好药,睡至天光大亮, 精神百倍。
此刻房门大开,药气又入,叫秋濯雪本就还不清明的神智犹如再覆上一层纱雾, 将他丝丝缕缕地裹住,难以挣扎出来。
好在过没多久, 越迷津就回到屋中。
身旁是熟悉之人, 秋濯雪颇是松懈,脑子又沉重得厉害, 只想着明日起来再问, 正要深深睡去时, 忽见越迷津低垂下头, 触上一瓣花。
越兄怎么这样好雅兴, 半夜起来吃花么?
秋濯雪身体绵软,如坠梦中, 又能迷迷糊糊之中感到越迷津坐在窗边,端详自己的面容,许多话含在舌尖处,只消一用力,就能轻轻吐出来,偏此刻舌软力乏,于是轻轻“唔”了一声。
越迷津什么都没做,见他如此拙力,也不施以援手,好似坐下来的非是一个凡胎□□活跳跳的人,而是一具泥胎木塑未造成的金身。
紧接着秋濯雪就觉得唇上一凉,似是贴上来什么,夜露润湿双唇,鼻下花香幽幽,原来也是一瓣花。
他下意识启唇,柔弱的花瓣被津液打得微湿,舌尖轻触,白齿咬住,尝到一点再微薄不过的苦意,还有一人颤抖难安的指尖。
醉梦幽芳,只这一点苦意,足以助此刻的秋濯雪好眠,他深深的,沉沉地坠入梦中,如酒醺酣睡,两颊生晕。
待到再醒来时,日头已高。
秋濯雪醒来时,已将半梦半醒之间的事尽数消忘,只隐隐约约记得梦中日头正高,春日午后的绢屏影影绰绰地印上花影,幽影暗生,却不知庭中款摆着哪株姝色,他越望,越是难以分明。
他享受了一会儿梦的余韵,忽然望见越迷津正闭着眼睛在竹榻上打坐,犹如入定一般,床孤枕冷,未见半点痕迹,显然不是才起身。
“莫非昨夜秋某睡相不佳,惊扰越兄了吗?”秋濯雪起身来玩笑道。
竹屋的客房并不多,他们两人也都不是奢靡享乐之人,一直将就着这张小小的竹床。
越迷津并没有理会他的笑语,只是缓缓睁开眼睛,冷淡道:“你昨日睡得不太安稳,我取了一朵醉梦花让你吃。”
醉梦一朵不成毒,可是睡梦初醒去取醉梦花,必然要吃解药,难怪越迷津一宿未眠,在榻上静坐。
秋濯雪心下歉然,缓声道:“越兄怎么不叫醒我,自己好好休息?”
越迷津怔了怔,好似没有想到这个办法,他打量秋濯雪片刻,沉声道:“下次我会记得。”
他时常语出惊人,秋濯雪正下床倒上一杯冷水漱口,险些一口喷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两人简单洗漱一番之后,才离开房间,他们的脚步都并不算快,毕竟谁都不想再撞见昨日那般尴尬的事。
伏六孤已经起了,甚至早饭都已做好,而藜芦提着水壶慢悠悠地泡开一壶茶,两个孩子正在吃面条。
两人看见他们前来,伏六孤想起昨日的事,心底总算涌起姗姗来迟的窘迫,倒是藜芦颇为镇定,还有心情摆开茶盏,询问二人:“饮茶吗?”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藜芦添了一句:“今日也无毒。”
伏六孤:“……”
秋濯雪:“……”
越迷津倒是丝毫不受昨日的影响,甚至还点点头道:“客气了。”
好友得偿所愿,当然叫人欣喜。
不过越迷津的异样更令秋濯雪感到忧心,起初他以为越迷津只是看到两个男人亲密的模样感到尴尬,毕竟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可眼下越迷津再见伏六孤与藜芦,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那么昨日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此时正事要紧,秋濯雪不便多问,只好将此事深埋心底,开口调侃伏六孤道:“阿衡春风得意,看来藜芦大夫之前允诺的神木鼎之事,又有希望了。”
伏六孤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喜色,试图对他装出几分严肃来,到底没能成功,无奈笑道:“你就只记得这个?”
“我要是说些别的。”秋濯雪看了一眼茶水,语声微顿,“恐怕无毒之茶也要变得有毒了。”
这已经是伏六孤不知道第几次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送上门被秋濯雪取笑了。
藜芦镇定自若,面不改色。
玩笑过后,众人用罢早点,藜芦起身道:“我去取鼎。”
藜芦因野葛毁诺之事发怒,可到底只是多借些时日用以炼制新蛊,并未意图彻底占有,如今青槲与大长老已死,新任巫觋继位时,按照规矩,前尘两消,此鼎必须赠还圣教。
赤砂与雪蚕闻言,立刻跳下板凳跟了上去。
神木鼎对圣教极为重要,藜芦也甚为珍惜,连他们两个孩子都没看过几眼,因此都想抢在别人面前先看。
他一离开,气氛无意识间轻松许多,秋濯雪终于正色起来,看向伏六孤道:“你当真想好了?”
“这哪有什么想没想好的。”伏六孤轻轻叹了口气,“濯雪,你与藜芦一样聪明,必然看得与他一样清楚,知道我与他之间有许多不适合的地方,可是你从来没有说过。”
秋濯雪柔声道:“情之一字,谁又能说清呢。”
“是啊。”伏六孤点了点头,恨不得以头抢桌来表达赞同,大拍桌子,他认真点头道,“就是啊!情之一字,谁又能说清。我只知道,他如今在意我,我也在意他,那我们俩就应当在一起,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的,现在也都圆满解决。”
越迷津默默扶稳桌子。
“就算……就算我们之间的问题仍然在,可是那又怎样。”伏六孤轻轻叹息了一声,“为了一夕欢愉忘却苦是愚蠢,难道为了不知何时才来的痛苦,将半生快活抛却,就不是了吗?”
藜芦的声音忽如魅影一般,出现在门外:“你在暗示我愚蠢?”
伏六孤吓得一蹦三尺高,当即从饭桌边站起来,扭过头去看神色从容的藜芦,见他脸色没有半点变化,看不出心思,一时间冷汗潺潺,忍不住大叫起来:“你不要对号入座,我可没有这样说!”
雪蚕忽幽幽从藜芦背后探出脑袋,幸灾乐祸:“伏大叔好大胆子。”
赤砂也幽幽地从另一边探出脑袋,落井下石:“伏大叔还不承认。”
伏六孤抖了抖,一阵恶寒:“你们两个小鬼头年纪轻轻不学好,乱凑什么热闹。躲在藜芦后面干嘛,还不快来跟我一起收拾桌子。”
雪蚕与赤砂都嘟起嘴,小声嘀咕:“伏大叔就知道欺负我们。我们才没有躲着,是在帮藜芦的忙!”
神木鼎是一口小鼎,虽是金铁所铸,但是并不算十分沉重,两个孩子抢着要碰,藜芦就任由他们两一起抬着。
藜芦稍稍避开身体,众人只见两个孩子双手果然捧着一口小鼎,翠如玉,碧似翡,其身纹理映照,似如光华流转,恍惚不似人间之物,难怪圣教起名做神木鼎。
秋濯雪观之却宛若被惊雷轰顶,一时间失了语言的能力。
又是百炼铁——
怎么会又是百炼铁?!
神木鼎整座小鼎居然都是百炼铁所炼制而成,观其大小,恐怕都远胜七星阁的胎母,如此惊人恐怖的用量,已绝非豁达二字能来形容了。
纪书琴出名时,七星阁、赤火门、百炼楼都还不成气候,七星阁是偶遇玄铁,千锤百炼方才造出一块百炼铁流传后世。
澹台先祖如何会有这样巨大的一块百炼铁,还炼制成小鼎赠送给圣教,难怪墨旱莲铸莲赠他,还不加限制。
他到底与墨旱莲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百炼铁又是从何得来,也是从七星阁盗出?亦或是另有原因?
秋濯雪思绪纷乱,他原本求看神木鼎,只是想看看神木鼎到底是用何物铸成,他虽不懂什么炼制手法,但是对天下金铁之物还算有些见识。
再不济,也可以从材质上看出产地,神铁奇矿往往产地固定,也许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澹台一脉的线索。
可是秋濯雪千算万想,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百炼铁。
秋濯雪的确一眼看破了此鼎的来历,可是问题却只是越来越多,并没有消减分毫,甚至还将七星阁一道拉入迷雾之中。
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实在太久远,太过久远了。
本来武林之中就不似朝廷那样会编书修史,除了几大世家会记载家史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踪迹可追寻。
更糟糕的是,纪书琴当年的江湖本是有一位武林盟主,可惜那位武林盟主为人阴损狠毒,促成许多武林大案,以至于民不聊生,虽然最终被杀,叫江湖重见天日,但也叫当时的武林元气大伤,现如今武林之中的许多门派,都已是后来才崛起的。
武林更新换代本就极快,能屹立不倒数百年的并不多,更不必说家史不是武林史记,要在这团乱麻之中追踪数百年前的陈年往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秋濯雪怔怔地坐下来,他对越迷津道:“这是百炼铁。”
伏六孤来墨戎前,已知道百炼铁丢失的事,不由得愕然张大嘴巴。
藜芦虽不知道什么是百炼铁,但已从他们脸上看出一点端详,似笑非笑道:“看来这一代的澹台闹出的麻烦远比我所以为得更大。”
所知越多,浓雾越深。
秋濯雪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找寻到真相,还是会在线索之中彻底迷失。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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