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艾琳娜的招认简直是已经板上钉钉。
可惜还没等这女人彻底奔溃交代一切,她的律师就已经赶来巡捕房要人了——来的还不止一个,而是六个人的律师团。
在申小六他们这些警探的眼里,堵在审讯室门口叽叽喳喳的洋人律师,看起来简直跟六兄弟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眼前这混乱场面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终都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了董孝麟。
董孝麟让他们吵得脑仁儿疼,摆摆手打发俩人把这些人都赶到办公室,这才把目光投向了徐泽真。那小子刚才对着艾琳娜倒是挺有气势,但这会儿却整个人都看起来不太对劲。
这么低的气温,他只穿着两层单薄的病号服应该是很冷的,但现在那张白皙的脸上却满满都是汗珠,还隐约透着些不正常的粉红。尽管已经不着痕迹地用手撑着桌面,让自己还能坐得腰杆挺直,但仔细看就能发现那单薄的身体整个都在微微颤抖,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晕倒……
徐泽真这副惨样让董孝麟莫名心生烦躁,办出院的时候这小子宁愿穿着能冻死人的单层病号服也不肯穿染了血的大衣,不管怎么劝都不听。要不是为了躲开门口那些记者,恐怕他连这第二层病号服都不肯穿。
看着那张病恹恹的小脸,董孝麟忍不住无声地骂了句脏话,实在不懂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人,
徐泽真其实也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发烧了,她现在不止视线有些飘忽,头脑也已经开始有些迷糊,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让自己坐得更稳一点保持清醒。正担忧地看着门口那些闹事的律师,她就被董孝麟扔过来的一件颇重的物什兜头砸中,险些整个人都栽倒在地。
那是董孝麟的外套,厚实的料子散发着浓郁的烟草气味,徐泽真愣怔地看了看怀里留着余温的大衣,又抬头看看只穿着单薄衬衣和皮坎肩的董孝麟,赶紧把大衣又递过去:“不用了,我不冷……”
“嫌老子脏?”董孝麟挑高眉毛嗤笑道,“你是想冻死在这儿讹我们一笔,还是想让我现在就帮你把申小六扒了?”
一旁的申小六一听这话直接吓白了脸,赶紧把自己的棉衣裹紧了些,一脸戒备地看着董孝麟。而徐泽真想起申小六那可怕的口气,脸色就吓得更白了些,赶紧摇头摆手表示拒绝。
还没等她开口,像个巨人一样高大的董孝麟就两步走了过来,从她怀里抢过大衣抖了抖就直接给她披在肩上,一边低头检查她腿上的伤处有没有渗血一边说道:“你现在是老子的证人,出庭之前你最好把自己这条小命看好!”
这话说得凉薄,连申小六都忍不住同情地看向徐泽真。徐泽真却像是被他这举动彻底吓傻了似的,好半天才温温吞吞地点了点头:“我、我会作证的。”说完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满脸都是担忧,“你说的那个沈知秋,真的不是艾琳娜杀死的吗?”
“嗯。”董孝麟挑了挑眉,脸上掠起一丝烦躁,“我觉得她在这一点上确实是没有说谎,沈知秋的尸体伤口经过贾玉卿鉴定应该是来自刀斧之类的器物,以艾琳娜的体力应该是做不到。但是,不是她干的为什么要跑?确实很不合理……”
说到这儿,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活动了两下脖颈,抬手招呼申小六:“剩下的我来查,你先把这小子弄回医院去,让老贾给他开点退烧药,安排俩弟兄守着。”
眼看就要被这么稀里糊涂打发走,徐泽真立马急了,壮着胆子央求道:“我不走!我想去查艾琳娜的不在场证据,还想去艾琳娜家里看看,或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董孝麟已经走到了门口,一听这话就停住了脚步:“你想干嘛就干嘛,当老子是吃干饭的?落实口供我会做用不着你,艾琳娜家里都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了,还用你这伤员去找线索?你就是个目击证人而已,真以为请你来教我们怎么破案吗?”
见他目光如炬面露不悦,徐泽真不由得呼吸一滞,赶紧低头避开了那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神,低声辩解道:“我没那个意思,我……”
没等他说完,董孝麟却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蹙紧眉头眯起眼睛,脸上带了几分狐疑:“你……在怕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小子藏着掖着的,好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该不会你前面说的全是信口胡诌的吧?”
徐泽真赶紧摇头:“不不,我没说谎,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她还没解释完,董孝麟似乎已经有了答案,挑了挑眉冷笑一声:“是人就会说谎,不过你记住,老子别的不在乎,证词你可最好谨慎点想好了再出口!要是因为你搞砸了老子的案子,呵呵……”
说罢,他就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审讯室。
申小六见徐泽真一脸尴尬,赶紧笑了笑安慰他:“别在意,我们老大就那个脾气,成天看谁都是疑神疑鬼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不过老大他让我送你回医院也是好心,你毕竟有伤在身,还是别跟着我们劳累比较妥当。”
他瞅了一眼门外,又补充道:“那群洋鬼子一个个叽里咕噜的一看就不好对付,老大得去解决他们,心情肯定不好。现在天色也挺晚的了,老大也是怕怠慢了你才这么安排的。要不,我先带您吃点儿东西再回医院?还是说,我先帮你联系一下你的家人?别让他们回头着急。”
“不用!”申小六话音未落,徐泽真就忽然一脸紧张地赶忙头说道:“不用麻烦了,不用联系我家人!”她挤出个难看的笑容补充道,“我、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说罢,她扶着桌子努力地站了起来,别别扭扭地问:“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艾琳娜家看看?”
申小六赶紧扶着她,担忧地看了看她的腿,歪着脑袋一脸好奇:“艾琳娜家?你去那儿干嘛?”
徐泽真叹了口气:“那个艾琳娜毕竟是洋人,在租界这地方,我怕她……”
听她这么说,申小六笑起来:“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你放心,我们老大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经常说,租界虽然现在暂时是洋人天下,但说到天边儿也是咱中国人的地盘儿!别的地方我们没办法,只要是在公共租界,别管是不是洋人,只要敢犯事儿,我们中央巡捕房就得把她弄上法庭!”
他说得慷慨激昂,说到激动处还忍不住振臂一呼,一看就是对董孝麟打心眼儿里敬重。但很快,他又耷拉着脸说道:“就是因为什么人也敢抓,老大没少得罪人……”
他挠了挠头:“不说这个了,我觉得你还是别去看什么现场了吧?那别墅老大派了俩印度巡警守着呢,现在可没人进得去!再说了,从屋子到院子我们翻了八百遍了,就算再去也挖不出什么新线索。咱就先回医院,路上我给你买点好吃的,你就踏踏实实吃饱喝足睡一觉,有啥事儿咱明天再说!”
徐泽真却不依不饶,她倒是也不说什么话,就只是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申小六。
这无声的抗争弄得申小六整个心都乱了,好半天才认命地叹了口气:“得!除了老大那活阎王我是真不敢惹,平时我申小六可只有让别人听话的份。你这小兄弟看起来是斯斯文文瘦瘦弱弱的,脾气可真是犟得很,偏偏还让人说不出拒绝!”
见徐泽真露出一丝笑意,他又故作严肃地说道:“咱可先说好,我只带你去转悠一圈儿,可不能在那儿待太久,要是让老大知道我带你去现场,我可就完了!”
徐泽真立马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在申小六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上了车。
让他惊叹的是,这申小六看着年纪不大,倒还真是个开车的好手。一向都有些晕车的他连一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车就已经稳稳地停在了一栋门口挂着“沈宅”木牌的花园别墅跟前。
矮矮的院墙还没有半人高,一眼就能看到院里精心修剪的花草灌木。天气冷,也就是些冬青还带着绿色,别墅墙壁上枯萎的玫瑰藤和爬山虎,倒是让这原本漂亮的欧式建筑显出几分萧瑟。
两人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门口外的阶梯上,一左一右两个印度巡警正一人靠着石柱睡得鼾声震天响——这阵势,就算有人把这别墅搬空估计这两位也发现不了。
申小六两步走过去刚要抬脚踹其中一个,拄着拐棍的徐泽真就艰难地抬手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嘘!”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趁他俩都睡着了,你带我进去看看?”
申小六一听这话立马急了,他刚要说话,徐泽真就已经自顾自地掀开柱子之间拉上的绳索,朝那贵气十足的厚重木门走去。
一声几不可闻的“吱悠”声之后,这“沈宅”富丽堂皇的客厅就展示在两人面前。
徐泽真行动不便,看得也并不仔细。她的眼神在任何东西上都是一瞟即过,就连餐桌到厨房那一大团让人触目惊心的黑褐色血迹都没能让她多半分关注,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就作罢。要不是那脸上的表情实在过于冷淡而认真,还真会让人觉得是个来参观别墅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客人。
申小六跟在她身后,左顾右盼地压低了声音咂咂嘴,皱着眉头说道:“沈知秋攀上这艾琳娜以为能当上人上人呢,看见那摊血了吗?他的尸块就是在餐桌上被发现的,尸体还被一块一块摆成人形,佣人发现的时候直接就吓晕了!这鬼地方看着豪华,一进来就让人后背发凉。依我看,沈知秋还不如老老实实在杂志社当他的记者呢!”
申小六唠叨着,徐泽真却不吭声。她走得慢,偶尔一步踏重了就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在客厅里踱了几步,她就转身往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缓缓走去。
一直小心翼翼护在她身后的申小六这下彻底急了眼,赶紧跟了上去低声问道:“你还要上去?楼上我们全都搜过了,就是普通的卧室和书房啥也没有!哎我说小兄弟,咱们该走了。你还发烧着呢……”
此刻徐泽真正费力地往台阶上移动,做了手术没多久的右腿一点劲都使不上,她只能靠左腿和那根可怜的拐棍支撑自己的整个身量,刚爬了几阶就累得满头是汗。
见申小六着急,她停下步子扭头说道:“真皮沙发基本全新,茶具却有细细的灰尘,说明这些东西使用率很低,平时根本没什么人在客厅活动。餐桌下的地毯和旁边的墙纸虽然很干净,但看成色应该至少两三年没换过。如果地毯和墙纸都没被处理过,那你不觉得少了东西吗?”
申小六一脸疑惑:“少了脑袋呗,找遍了,没找见啊!”
徐泽真摇摇头,嘴里喃喃地像是呓语:“血……血不够!在餐桌上分尸的话,那血就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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